魏子然不以为然,小声说:“从前,我也不是没看过。”
杨连枝肃容道:“从前,你二人尚幼,倒不必避讳。如今,你们已大了,不能再同从前那样亲密无间了,要顾忌些男女之别,知道么?”
见母亲冷了脸,魏子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诚惶诚恐地应了。
杨连枝想着不能怠慢露春园里的客人,便领着身边的一对儿女前去露春园吃席赏花。
园中花团锦簇,菊香满园,什么西湖柳月,雪珠红梅,红衣绿裳……一团团,一簇簇,红的似火,白的似雪,粉黄紫绿、如球似丝,各色各样的花瓣在晴空艳阳下舒展着身姿,令人目不暇接。最是那清波回廊里临水而设的花棚,一眼望去,这些争奇斗艳的花儿似开在水里一般,微风拂水,花影绰约,炫人眼目。
回廊设有流水席,乘船绕着回廊赏花吃席更觉趣味横生。
杨连枝领着一对儿女登上今日小寿星的大游船。船有两层,底下一层是家中女眷陪客谈笑的地方;楼上那一层却是供孩子们吃席赏花的地方,上下皆布置得十分雅致精巧,即使身处船中,也觉置身于一片灿烂花海里。
杨连枝因要陪客,不便同魏子然与魏书婷一道上楼赏菊,便嘱咐玉兰与映红好生看顾着两人。
楼上,早已满满当当地坐了一船的哥儿、姐儿,今日的小寿星魏书嬛便被众人簇拥着坐在了席面中央,一头浓密乌黑的秀发里插满了各色各样的菊花。
魏子然觉得她这样的打扮不似平日里端然正经的嬛姐儿,顿觉亲切了几分,便拉着魏书婷上前,将早已备好的礼送到了她面前,满脸笑容地说:“祝妹妹福禄欢喜,长寿无极!”
魏书婷觉着他的祝词太过正儿八经,有些瞧不上,便将自己精心做下的一双绣鞋塞到魏书嬛怀里,笑着说:“姊姊在此祝贺妹妹生辰快乐,年年岁岁喜乐无忧!”
魏书嬛收了礼,起身朝两人福了福身子,道:“妹妹在此谢过大哥哥与大姊姊。”
游船沿着湖上的回廊来回穿梭游荡,花影笑声里,少了大人的看管束缚,众人游戏耍乐,尽皆笑逐颜开。
魏子然因输了游戏,被人往头上、衣襟里别了几朵花,本想继续游戏赢回来几分面子,楼上忽有了动静,却是又上来了客人家的哥儿、姐儿。
他在花香鬓影里懒懒回头,便见三两侍女、妈妈拥着南家的思姐儿与大哥儿上了楼。两人与今日的小寿星送礼贺词之后,便被安排入座;却是南思坐了不到片刻,便径直朝魏子然而来,示意他借一步说话。
魏子然虽不欲与南家人接触,可来者是客,他作为这楼上的小主人,自然不好怠慢客人,便退出人群,将人引到清净少人的窗口坐下。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船只游过一条回廊,他探手伸出窗外,折取了回廊上的一朵金灿灿的菊花,兀自插在了自己发间,问,“你大姊姊呢?”
南思只觉魏子然如此模样实在不雅,这般放浪行为与她那大姊姊极不相衬,心里便有几分瞧不上他,却依旧笑吟吟地对他说:“家母近来身子抱恙,大姊姊在身边服侍,不便前来。然哥儿若有什么话对大姊姊说,我倒是可以代为传达。”
魏子然却不知何时又从窗外折了一簇红丝黄蕊的菊花,径直递到南思手边:“掌中飞鸟欲欲飞,犹似美人翩翩舞。这‘飞鸟美人’倒与姊姊格外相配——你要戴花么?”
南思只觉他言行轻佻浮浪,内心十分不喜,只是耐着性子回了一句:“花鸟草木皆有情,这些花儿自当要人好好观赏爱惜,哥儿何必折煞它们呢?”
魏子然笑了笑,自顾自地将那株“飞鸟美人”别在了自己的衣襟上,而后扬头朝她吟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①”
吟罢,便起身离座,径直下了楼。
见状,南思也不顾身边带着的侍女、妈妈,立时追了上去,在他身后极轻极快地说了一句:“我找你,是想同你谈谈屏儿妹妹的事。”
魏子然蓦地顿住脚,在楼梯间回身去看她,但觉她这张脸竟与那个失踪的人儿有几分相像,但终究是缺少了那人的温柔娇媚。
他正想细细询问询问,一直跟随南思的妈妈却追了上来,低声道:“姐儿莫乱跑。在他家做客,切忌浮躁妄动,不守规矩。”
南思不耐,却又无可奈何,只得随着那妈妈返身上了楼,一双眼却始终盯着魏子然。
魏子然只觉那双眼里藏有诸多秘密,那些秘密与南屏有关,与南屏的出走有关。
他很想追上去,却又听到楼下杨连枝在唤自己,他也只得就此作罢。
杨连枝问了问他楼道上的事,他胡乱搪塞了过去,杨连枝也没追究,只说焘哥儿与小先生方才在回廊上寻他,像是有什么急事。
听言,魏子然便弃船登岸,径直往清波回廊上去寻人。
回廊里处处是赏菊吃席的男客,父亲自然也在其中,但他无心与这些人周旋交谈,好容易脱身出来后,肩头便被人从后狠狠地拍打了一下。
他转身,便见到了罗衡那张喜气洋洋的脸,以及他身旁悠然无拘的文卿。
此次菊花宴,魏显昭并未邀请昔年与东林人士交往过密的老友旧客,邀请的多是楚党浙人,文罗两家素来与东林一派沾亲带故,自然不在邀请之列。
魏子然虽不喜父亲这般趋炎附势、背恩负义,却也左右不了他的决定。
罗衡与文卿此番前来,却是他以自己的名义邀请而来的;而两人能来,自然令他万分欣喜与感动。
湖上,魏子焘与尚攸已坐定了一艘小船,请三人上船游赏回廊菊花。
船上,尚有客人家里年纪或长或幼的哥儿,彼此通了姓名年齿,便相继入座。因在座的皆是少年英才,天南海北说了一通之后,便有人提议‘拈花探韵’②,因恰逢重阳赏菊,便以“菊”字开了韵。
第一轮,众人便选了此中年纪最长的文卿做了“主考官”,其余人等便各坐一角提笔作诗,不许左顾右盼,不许交头接耳,须在规定时辰内完成。最后,便由“主考官”评定优劣,好的赏花一株,坏的罚酒三杯。
此中魏子焘年纪最幼,然,提交上来的诗却不逊于年长老成的人。他的“九九重阳花满重,不见南山东篱菊。”一句,全然不似少年人的手笔,反倒多了几分惆怅寂寥的味道。
而年长的罗衡所写下的一句“深深浅浅红白黄,试向佳人怀中取。”,终究是太过风流轻佻,被文卿毫不留情地归入了末等,罚酒三杯。
罗衡虽心有不服,暗自腹诽这位表兄假正经,但也痛痛快快地受了罚,满饮三大杯。
几轮游戏下来,众人皆有赢有输,簪花饮酒,赋诗谈笑,好不快活自在。
魏子然不善饮酒,他受罚要喝的酒,最后悉数落入了罗衡肚里。偏偏这人也是个酒量甚浅的人,即便是不易醉的糯米酒,也喝得他满脸通红,坐立不稳。
魏子然见他难受得直哼哼,只得离了席,暂且先去安置这醉客。
因家里人皆聚在露春园,净荷堂里外也不见一个人影,魏子然将罗衡安置在自己卧房后,便亲自去厨房取醒酒汤。
而此时,魏书婷早已在船上玩得厌倦,想寻魏子然去别处耍耍,问了那艘小船上的人,得知他回了净荷堂,便兴冲冲地跑了回来。
因没了玉兰在旁管束,她倒没有多少顾忌,大大方方地进了魏子然的房间。
房间里无人,她见屏风后的卧房床榻上似乎有人影,便慢慢走了过去,唤道:“大哥哥!”
罗衡此时已是醉得神魂不清,又因醉酒身上燥热,已是无知无觉地解了衫子,敞着衣襟,斜倚在床上出神。
魏书婷的叫唤让他有了些微意识,便慢慢撩开了半边床帐,觑着一双迷离醉眼,懒懒散散地瞅着已至床前的小人儿。
他的意识是模糊的,眼前的人影儿亦是模糊的,只是下意识地想要逗她,便笑着问:“谁是你大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