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他却确信这人不是南屏。
这人同他一样,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人,声音笑貌皆透着少年人的顽劣与野性。
他的心剧烈又不安地跳动着,死死地盯着那竹筏上瘦小却矫捷的身影,看着他撑着长篙将竹筏划到湖岸,利索地上岸给筏子下了桩,赤着一双脚、踩着满地泥浆便上了桥。
魏子然看着他跑向自己,却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
这蓑衣少年却紧追不放,一把扯过他湿漉漉的衣袖,将手中的荷叶戴在了他头顶:“还给你!”
而后,他又满脸天真地问了一句:“你是耳朵听不见,还是嘴巴不会说话?我跟你说话你也不理人呢!”
魏子然尴尬万分,对着这个与南屏眉目面貌相像、性情却迥异的人也万分紧张,无奈开口道:“谢谢。”
“呀!原来你不聋也不哑!”他目光大亮,小大人一样地规劝他,“你一个小娃娃怎么淋着雨在黑夜里乱游荡?我跟你说,这湖里有女水鬼,专抓你这样长得干净漂亮的小哥儿来吃!你赶紧回去吧!”
魏子然只是盯着他的脸,小声问:“你又是谁家的小孩?怎么也一个人夜里出来游荡?”
“你管我是谁家的小孩,反正不是你家的!”他不服气,趾高气扬地道,“还有啊,我这不是游荡,是正正经经地钓鱼!”
魏子然笑道:“我没见过有人像划水一样地钓鱼,你要守住一个地方才能钓到鱼。”
“迂腐!俗气!”他似乎不耐烦再同他闲扯,朝他挥了挥手便又下桥回到了竹筏上。
解缆放舟后,竹筏穿过桥洞,他又听见了他的歌声,格外动听。
魏子然觉着,较之他说出的那些话,他的歌声可是动听许多。
桥上有雨夜乘兴而归的士子书生经过,望一眼呆立桥头的魏子然,有好心的襕衫书生塞给他一柄伞,要送他回家。他不应,那书生仍是将伞留下了,随后便追上了渐渐远去的一行人。
人群里,他听见有人在嘲笑那送伞的书生是“烂好人”,也有人高声附和着竹筏上渐远渐淡的歌声,大喊着:“李屏山,明日有酒有歌,赏脸游孤山,来否?”
那竹筏上高声回应道:“乡野鄙夫不敢与诸君子同游,诸位另请高明吧!”
那人似乎仍不死心,笑着骂了一声,又道:“好你个小猴儿!你这回既然出山了,甭管你再躲到哪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旮旯里,我准能将你的老巢翻出来!”
竹筏上传来一阵笑声,便再也没了回应。
魏子然此时才知那人原来叫“李屏山”,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竟如此奇特?
今日这场相遇,让他恍然如在梦里。
他不曾想到,世上竟真有面貌如此相像却又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他想,南屏若是能像这少年一般对他笑、同他恣意交谈,他定会梦里也会发笑的。
跨虹桥上的奇遇,已让他忘了之前发生的种种不快。
那好心书生留下的伞仍然安静地侧立在桥栏上,他撑开伞,下桥沿原路返回。
远远地,他便见到尚攸提着灯朝他急步而来,脸上是一副真切关怀的表情。
不待尚攸开口,魏子然便当先向他赔了不是,话尚未说完,喷嚏便一个皆一个地响了。
尚攸心道不好,抬手摸他的额头,火烧一般的烫,也不愿在这个时候与他纠缠那些事,心焦如焚地道:“哥儿说什么就是什么。您发热了,我先送您去看郎中。”
魏子然也感受到了体内的一阵阵寒意,不敢再任性。
尚攸将魏子然负在背后,就近在跨虹桥下找了一家医馆。医馆内,只有一位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在坐堂,尚攸一看便知是这家医馆的学徒或后辈子孙,便问:“老郎中在么?”
那年轻人答道:“家翁出诊未归,我可坐诊。”
尚攸虽不大放心让这年轻人替魏子然看病,但更不敢延误病情,便将人交给了那年轻人,而后请求道:“您这儿若有干爽合适的衣裳或是被褥,恳请施恩给我们哥儿。”
年轻人很快从后院抱出了一床被褥,请尚攸将魏子然的衣裳整个儿剥了个干净,将身子和头发皆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便将人用被子裹着。
魏子然已是烧得神志不清,任由他人摆弄,只偶尔听见那年轻人说:“他本身肺气虚,易受外邪感染,你们家人怎么还让他淋雨吹风呢?”
尚攸内心惶恐不安,脸上却仍是镇定自若的,低声请求着:“无论如何,都请您尽心医治。若能医好哥儿这病根,我们老爷夫人定会重金酬谢!”
那年轻人道:“您家哥儿这病根,以我目前的医术尚无能为力,不如等家翁回了再细细看看。当务之急,我先替他将这身热退了。”
尚攸对医术方药一窍不通,自然是这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他只求魏子然今日这一场雨不要诱发了陈年旧疾。否则,他难逃其咎。
这一夜,魏子然已发过两次汗,可身体的热度依旧未退下去,反倒于后半夜开始咳嗽起来。
尚攸急得六神无主,却始终不见这家医馆的老郎中回来,便问那坐在柜台前、气定神闲翻阅医书的年轻人:“老郎中去哪家出诊?这个时候怎么也不见回来?”
那年轻人安抚道:“您请稍安勿躁,等天明了,家翁就会回了。您家哥儿不会有事的。”
尚攸见这年轻大夫这般模样,只好先信了他。
魏子然早间醒来时,热已退了下去,只是仍是咳嗽不停。
他换上尚攸从斋舍带来的衣裳,得知他已替自己告了假,只说自己知道了,便恹恹地躺下了。
尚攸喂他吃了医馆准备的热粥,又对他说:“您生病的事,我不敢擅自做主,便回去与焘哥儿商量了一回,让他写了一封信送回了家里。今日,夫人会过来。”
“嗯……”魏子然应了一声,低声咳嗽着说,“我的病……大夫怎么说?”
尚攸道:“老郎中回来替您看过了,说的那些话我也不是很懂,应是没事的。至于具体要怎么医治,需夫人过来才好拿主意。功课的事,您不用在意,且安心养病。”
听着这些话,魏子然的神情始终是恹恹的,浑身也提不起一丝劲。目光无意中瞥到了墙脚的那柄伞,他便示意尚攸替他取过来。
他在伞骨、伞柄处皆检查了一遍,果真在伞柄一端发现了几行不算工整的刻字:
不是白娘娘,欲做白娘娘。
跨虹桥西畔某氏
本是许官人,不做许官人。
跨虹桥西畔某某人
魏子然看得一头雾水,将这伞的来龙去脉对尚攸说了,继而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不像是同一个人刻上去的。”
尚攸也百思不得其解,只道:“白娘娘,许官人……不就是那话本小说里的白蛇与许宣么?这……”
他犹豫了一会儿,看着魏子然,问:“哥儿,送您伞的真是男子?”
魏子然不由笑道:“小先生脑袋里也会想这些事么?我记得清楚着呢!那人比你还高,若是女子,会将我当作是她的许官人么?”
尚攸略感窘迫。自从昨夜魏子然与他大发脾气后,他伺候这位哥儿时,便显得格外小心翼翼的,唯恐再次惹恼了他,激出了他的旧病来。
他缓了缓心绪,道:“既然伞上留了线索,我循着这线索,在这座桥的西畔一家一家去问,总会找见这伞的主人的。”
魏子然蓦地想起昨夜那行人邀那“李屏山”游孤山的事,便道:“这人今日同他的一群好友游孤山,你可速速前去,那些喝酒唱歌的人,应就是他们。”
“可您……”尚攸不放心将他一人扔下。
魏子然道:“你往罗宅给罗年兄送个口信,将我的病情说得严重些,他得知我病了,会过来照顾我的。”
尚攸只好点头应允。在通知罗衡前来之前,他只好请求这医馆郎中好好照顾病人。
尚攸离开后,魏子然百无聊赖,找医馆那年轻人借了一本医书来看,那年轻人笑问:“你看得懂么?”
魏子然道:“久病成医,我还是懂些的。”
年轻人笑了笑,将炉子里煨好的橘子掏出来,又将一瓣瓣果肉碾成汁,送到他嘴边:“喝下去,能治你这咳嗽。”
魏子然不愿喝,直摇头:“这能喝么?”
“自然!”年轻人道,“小孩儿不愿喝药,用这个最好不过了。”
魏子然刚喝下这带着些许柴堆里焦糊味的酸酸甜甜的热汁,医馆却来了一位遮头盖面的妇人。
那妇人许是见这儿有病人,不方便谈话,便对那老郎中说:“可否借一步说话?”
老郎中却不动如山,请她坐下,方才笑着说:“这儿又没什么外人,除了一位生了病的小郎君,便只有老朽与犬子,忌讳什么?您是来问令媛的病的吧?”
那妇人知这老郎中是个老顽固,只好顺了他,却将声音压得极低:“她那疯病这回发作得厉害么?”
老郎中却道:“我倒不觉得令媛那是疯病,倒像是心病。您若真关心她,就该将她接回去在身边养着,长期搁在那座荒宅冷院里,不疯也得疯。昨晚,我可是听那守着她的宋妈妈说,她是趁人不留神溜出去的,也不知去的什么地方,回来时,鞋也没穿,浑身都是污泥血水。那么小的姑娘,身上新伤旧痕,怪瘆人的,又多可怜啊!”
妇人却沉着脸一言不发,面纱后的眼眸黑不见底,也不知里头在酝酿着什么情绪。
直到那妇人告辞离去,老郎中仍在那儿长吁短叹,喟然道:“真是造孽啊!”
魏子然虽听得不是很明白,可听说这附近有人得了疯病,甚至会带着满身血水回去,不由有些害怕起来。
他问一旁的年轻人:“那得疯病的是谁?那些血莫不是……”
年轻人知道他在害怕什么,笑着说:“我没见过父亲的那个病人。不过,父亲说了,那姐儿没疯,反倒聪慧秀丽。”
魏子然疑惑不解,又问:“她住这附近么?”
“不,”年轻人摇头,“她家住太平坊,她和照顾她的妈妈如今却是住在桃花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