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风堂和王子淳兄长的洗砚院相隔一条东西向的回廊,自从王老爷封了洗砚院,下人就很少来这边。王子淳带他们走到回廊的一半,径直拐进了条偏僻的小径,这处荒草蔓生,老树枝叶繁茂,正好有一株磨盘粗的榆树高矮合适,可以看见院落里。
王子淳年纪小,身形灵活,手脚并用几下就蹿上一截树梢。元安更不用说,脚连蹬几步,宛如空中飞燕,只见一个轻巧地侧翻身,人已经坐在了树干上。
柳折清看了四周一眼,慢悠悠地问了句废话:“有梯子吗?”
王子淳这会心思都在洗砚院里,他眼盯着院内,头也不动一下,嘲讽道:“没有,柳少爷,需要有人八抬大轿把你架上来吗?爬不上来就在下面呆着吧!”
柳折清冷笑一声,若不是元安在王府,他一步都不会踏进这腌臜地儿,索性靠在榆树上闭目养神,面前倏忽一阵风动,他缓缓睁开眼。
元安小腿牢牢勾住枝干,整个人倒吊下来,劲瘦的腰身在空中稳如青竹,他神色轻松,伸出手问道:“八抬大轿没有,人梯如何?”
榆树下光影勾勒出他清俊的眉眼,柳折清心神一颤,被迷惑般将手递给他,元安与他十指相扣,腰部发力,竟将柳折清拽至半空,然后另一手托住他腰部,将柳折清稳稳送上枝干。
柳折清揉揉手腕,没想到自己居然就这么上来了,他低头看了下离地高度,怀疑若是以后真惹怒了元安,自己连一拳都熬不过,有些咂舌道:“你这力气不小。”
“射狼穿虎不成问题。”元安只当是夸奖,若是加上强弓,山野里很少有野兽伤到他。
“若是多长几个心眼,少管点闲事,定是个长寿的。”柳折清轻声感慨。
“若真是闲事,我也不用这趟浑水。”元安摇头,他神色突然一变,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全神贯注地盯着洗砚院内,里面有动静了。
此时估摸是到了饭点,有下人提了食盒和酒坛进了院内,一个年岁稍长的强壮妇人接过,便将那人轰走,从腰间摸出一把黄铜钥匙,原来这洗砚院的门窗都上了锁。
妇人小心翼翼开了锁,“吱呀——”一声推开房门,屋内黑洞洞的,站在院落里伺候的仆人都战战兢兢低下头,有胆小的甚至额头汗如雨下。
“大少爷该吃饭了。”妇人恭敬说道,却不敢踏进屋内一步,矮身把食盒和酒坛放在门口,用脚推着往里送了送。
屋内没有人回应,也没有人来取东西。
妇人咬咬牙,从身后点了个小丫鬟:“你来!把这些东西都提进去,给大少爷把酒菜都分好。”
被点到名的小丫鬟只有九、十岁,眼睛圆圆的,听到让自己进屋,眼睛瞬间瞪得老大,腿软的“啪嗒”一下瘫坐在地上。
妇人一下子冲过来,拎起小丫鬟就是一耳光,暴喝道:“你怕什么?!大少爷又不吃人,让你去就去!”
听到“吃人”二字,所有人头埋得更低,抖如筛糠,那妇人也察觉自己失言,止住动作,一时院内死寂。
片刻后,她胆战心惊地回头看了眼屋内,见还是没动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狠狠拧了小丫鬟腰侧软肉,骂道:“害死人的贱东西,还不快去!”
小丫鬟不敢不从,抽泣着捂住红肿的脸,一步走一步爬,好不容易才拿起饭盒和酒坛,她不敢进,扭头一双杏眼早已哭肿,就那么哀求看着院内众人。
没有人出声。
她只能迈过门槛,走进屋子。院落日光明亮,屋内却仿佛被什么隔开一样,阴森湿冷,黑黢黢一片,空气中弥漫着木头腐朽的霉味。
她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只敢盯着脚下,摸索到屋中央的八仙桌前,哆嗦着手把饭菜从食盒取出来放好,再把酒坛开封,一股奇异的酒香萦绕鼻尖。
办好了一切,小丫鬟松了一口气,突然感觉有水滴落在额头,她用手一抹有些腥臭粘稠,不自觉地抬头,瞬间发出凄厉地惨叫:“有鬼啊——”
小丫鬟连滚带爬地逃出来,神情癫狂坐在地上,指着屋内大喊:“是鬼!是鬼!大少爷是鬼!!!”
妇人想上去捂嘴,但小丫鬟此时力气极大,指甲乱挠,那妇人脸上白挨了几道血印子,也止不住那声音传遍了整个王府。
“吵嚷嚷什么?”一道苍老和善声音传来,竟压过了那尖利的嗓音。
院落里所有人都跪下,抖着声音齐声喊:“老爷!”
王老爷仍是富态圆润的模样,神情宽和,手上的沉香佛串转个不停。那妇人膝行几步,跪在老爷脚边,谄媚地说道:“今日大少爷胃口不好,我让个丫鬟把饭菜分好,谁料到她这么不懂事,竟然敢冲撞大少爷!”
她向后一指那小丫鬟,小丫鬟却对着王老爷咯咯咯笑起来,竟是吓疯了。
王老爷没理那妇人,俯下身子,爱怜地拍拍小丫鬟的头,对左右吩咐道:“可怜的孩子,把她带下去吧”
下人“喏”了一声,从两边拽起小丫鬟的胳膊把她拖出了院落,妇人不安地追问:“老爷,若她清醒之后再大喊大叫怎么办?”
“若是清醒了,就挖了一对招子,割了舌头。”王老爷轻描淡写地说完,然后横眼斜睨了妇人一眼:“这还用我教你吗?”
王老爷又转了几圈佛珠,长叹一口气:“若是人傻着,白布塞了嘴就罢。”
妇人连声称是:“老爷慈悲!剩下的全看这丫鬟自己的造化了。”
王老爷不再理会这事,他几步跨进屋子里,对着屋顶慈爱招手:“子泓别闹脾气了,饿了吧,爹喂你吃饭。”
王子淳在榆树上听得面目惨白。他爹家中早年贫寒,相貌一般,幸得为人正直和善,才能娶上他娘这样十里八乡貌美贤淑的女子,发迹后一直乐善好施、素有善名。中年得子丧妻,又待这个小儿子宠溺得紧。
他哥异变缠身后,他曾经暗里向父亲表示兄长可能已经死了。他爹却笑骂他胡扯,然后连连自责,只说从前没有让儿子过上好日子,如今家中殷实,却又没能教导好,让他荒废如此,看着老泪纵横的父亲,王子淳只能闭嘴不言。
哪怕是他爹强称兄长还活着,他也只当是不能接受兄长死去的现实,可眼前这一幕……装为什么不装彻底呢?为什么要让他看清他敬佩了十几年的人居然是个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