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晋离去后的傍晚,竹吟居像是被抽去了几分生气。我在凉亭的石凳上默默坐了很久,望着紧闭的院门,目光久久未曾移开。余晖将我的影子拉得老长,却怎么也填不满心底那片空落落的地方。婉清在厨房里默默收拾着餐桌,动作比平日迟缓了许多。海天站在西厢房的窗边,望向窗外的竹林,眼神里透着几分怅然。
夜色如墨,一点点将小院的每一处角落吞噬,我们一家人才来到厨房,端着婉清煮好的面条,就着重阳家宴剩下的几道菜,简单地对付了一顿晚饭。刚刚撂下筷子,“啪”的一声,房间里的灯骤然熄灭,刹那间,无边的黑暗将我们紧紧包裹。
“怎么回事儿?”我下意识脱口而出,话音还没落,就被一条强壮有力的臂膀揽进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中,一颗心顿时安稳踏实下来。身边萦绕着熟悉又安心的气息,似乎婉清也在这个怀抱中。“老头子,好像停电了!”她在我耳边轻声说,口中呼出的温热的气息,丝丝缕缕,带着独属于她的温柔与亲昵,轻轻拂过我的脸上和脖子上,让我在这突如其来的黑暗里,也感受到了家的温暖和安宁。我们下意识地握住对方的手,又自然而然地依偎在一起,一同在海天的怀抱里,彼此的体温相互交融,驱散了黑暗带来的恐惧与不安。
“爸!妈!你们先坐着,我出去看一眼。”黑暗中传来海天低沉而镇定的声音。那双粗糙有力的大手用力按了按我们的肩膀,带着安抚的力量。椅子发出“吱呀”一声轻响,那带着他火热温度的怀抱渐渐离开。我和婉清下意识地彼此依偎得更紧了些,在黑暗里听着他摸索着前行的脚步声,沉稳而缓慢地向灶台方向迈进。一阵轻微的碰撞声后,紧接着“嚓”的一声,一团微弱却温暖的火苗在黑暗中亮起。那闪烁的火光映照着海天轮廓很深的面庞,也照亮了屋内的一角,锅碗瓢盆的轮廓在微光中影影绰绰,在这忽明忽暗的光影里,添了几分朦胧的质感。
借着这抹光亮,海天很快找到了一根蜡烛,将其点燃。幽黄的烛火缓缓摇曳,让屋内的光线亮堂了些许,也让我们的心彻底安定下来。随后,海天又在四周翻找,终于寻到了手电筒。他将蜡烛轻轻放在桌子上,说道:“爸、妈,你们拿着,我出去看看情况。”说罢,他便打着手电筒,迈着沉稳的步伐向外走去。那束明亮的光柱直直地穿透浓稠的黑暗,随着他的身影,一路延伸至大门的方向。“嘎吱——”老旧的院门被缓缓推开,在寂静的夜里,这声音格外清晰。片刻之后,海天的喊声从门外传来:“爸!妈!好像整个北大都停电了呢!”
我和婉清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站起身来。我拿起桌上的蜡烛,和婉清并肩来到大门外。果然,四周被浓稠的黑暗紧紧包裹。平日里被路灯照得明亮的竹林外小路,此刻隐匿在黑暗之中,不见一丝轮廓。周围的建筑物像是被黑暗吞噬,所有的灯火都消失不见,只有寥寥几个窗口,隐隐约约透出些微烛光或手电筒的光亮,在这黑暗中显得格外微弱和孤寂。海天打着手电,沿着那条碎石子小径走到竹林外面打探消息,不一会就回来告诉我们,因为供电线路突发故障,导致北大范围内大面积停电。现在正在抢修,但维修进度难以预估,也不清楚究竟何时才能成功修复,恢复正常供电。
我和婉清目光交汇,同时无奈的叹了口气。一家三口又回到院子里,关好院门。“得亏咱家备了好几支蜡烛,我这就找出来。今儿也累了一天了,正好趁着停电,早点歇着。”婉清边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边接过我手中的蜡烛,朝着厨房走去,声音带着几分疲惫后的释然。我正要跟上她的脚步,身旁的海天像是被什么击中了内心,情不自禁地轻轻发出一声惊叹:“天哪!真美!”
我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转头看向海天。黑暗中,只见他微微仰起头,脖颈线条优雅地舒展着,整个人沉浸在一种忘我的状态之中,目光像是被夜空中某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直直地望向天空,深邃的眼眸仿若藏着无尽的星河,即便在这浓稠的黑暗里,也闪烁着熠熠光芒,嘴角勾勒出一抹纯粹的笑意,平日里那副沉稳持重的面孔,此刻竟多了几分孩童般的天真与惊喜。
我情不自禁地顺着他的目光也抬头仰望。这一瞧,竟被眼前的景象狠狠震撼。由于停电,周遭没了往日刺目的灯光干扰,头顶的星空像是被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揭开了面纱,变得格外清晰透彻。月亮恰似被精心雕琢的玉盘,裁去了一半,只留温婉的半弯悬于墨色天幕,散发着柔和而清冷的光辉。繁星密密麻麻地镶嵌在夜空中,却并不争相闪耀,而是以一种温和的姿态点缀着夜空,仿佛在秋夜的宁静中达成了某种默契,每一颗都默默地散发着自己的光芒,诉说着独属于它们的故事。银河虽不如夏季那般明亮夺目,却依然在远方若隐若现,像一条淡淡的银色丝带,轻轻缠绕在天幕的边缘。微风轻轻拂过,竹叶沙沙作响,与这静谧美好的星空相互交织。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我们父子二人沉浸在这片浩瀚星空下,感受着大自然最纯粹的馈赠,心中满是对这份意外美好的赞叹与珍惜。
“我说你们爷俩,在这院子里傻愣愣地望啥天啊?还不赶紧回屋歇着去?”婉清的声音从厨房传出,带着几分嗔怪,打破了小院里的静谧。我和海天把目光从浩瀚星空收回,下意识地对视一眼,刹那间,彼此眼中流露出的不舍与留恋均被对方捕捉。海天随意地环视小院,不经意间瞥见墙角的梯子,刹那间,他的眼睛蓦然一亮:“爸!要不咱去房顶看星空?这周围没什么高楼遮挡,在房顶上视野肯定更开阔。北大难得停一回电,这么好的机会,可千万别错过了!”
他的语气里满是兴奋与期待,那股子热乎劲儿就像一把火,竟把我胸膛里早已如止水般平静的心点燃,让我瞬间涌起一股跃跃欲试的冲动。我刚想点头答应,婉清从厨房走了出来,手中稳稳地拿着两根蜡烛,那张姣好的脸庞在这摇曳的烛光中忽明忽暗。“我说海天,黑灯瞎火的,你自己瞎折腾也就算了,还拉着你爸一块儿,你就不怕你爸这老胳膊老腿的,万一有点啥闪失?”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嗔怪,没好气地把一根蜡烛往海天手里一塞,随后推着海天的身子,“去去去,回你西厢房去。过两天就期中考试了,赶紧养养精神。”
“妈!这才几点啊?我怎么可能睡得着!”海天一听这话,瞬间就不满意地嘟起了嘴巴,脸上写满了抗拒。可下一秒,他眼珠子滴溜一转,脸上又换上了一副讨好的笑容,像只撒娇的小狗,凑到婉清身边:“妈,您想想,这么早,我爸肯定也睡不着,他一躺床上,满脑子不都得是秦老师的影子?指不定多闹心呢。我陪他去房顶看看星星,聊聊天,正好帮他排解排解。您也知道我向来心里有数,绝对不会瞎胡闹。有我在老爸身边,保准把老爸照顾得妥妥当当,您就放一百个心吧!”
一提起如晋,婉清的神色明显动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我。我连忙趁热打铁地说:“海天说得对,如晋这一走,我心里这份失落感短时间内肯定难以消散,与其一个人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还不如和儿子看看星空,让心境也开朗几分。咱儿子是个稳妥的孩子,在他身边,我心里也踏实,不会出什么差错的。要不,”我促狭地眨眨眼,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你也跟着去看看?我可听说,今晚的星星专门等着咱们一家人去赏呢!”
“拉倒吧,要去你们爷俩自己去,我可不跟着你们上房揭瓦!”婉清佯装嗔怒,抬手点了点我的胸口,眼里却满是笑意,神色间也松动了不少,“赶紧的,跟我回屋穿件厚实外套,别到时候冻出个好歹。海天,你也别磨蹭,赶紧回你那房间加件衣服,秋夜的寒气可重着呢,要是不小心伤风感冒了,可有你好受的。”
我和海天听话地回到各自房间,没过多久便又在小院中碰头,身上都加了厚实衣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海天麻利地把梯子搬了过来,稳稳架在墙边。婉清拿着手电筒站在一旁给我们照亮。我双手紧紧握住梯子两侧,抬脚向上攀爬。每挪动一步,都能感受到岁月在身体上留下的痕迹,手脚不再像年轻时那般敏捷。好在有海天在身后,他的手虚虚搭在我的腰侧,时刻准备着扶我一把,让我心里踏实不少。
终于登上了屋顶,入目便是那一片连绵起伏的粉墙灰瓦,在夜色里影影绰绰。海天选了一处既平坦又视野绝佳的地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旧毯子,轻轻抖开,铺在瓦面上,然后扶着我的胳膊,引我走到毯子旁,等我稳稳坐下,他才挨着我坐了下来。
果不出婉清所料,刚一坐下,秋夜的寒气便汹涌袭来,好似无数细密的冰针,从四面八方穿透衣物,直往骨头缝里钻。尽管我按照婉清的叮嘱,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还是感到一阵抵挡不住的寒意。海天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臂,一如往常把我轻轻揽入怀中。他的怀抱还是炽热得如同冬日里熊熊燃烧的火炉,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那股滚烫的温度。贴着他的胸膛,仿佛能听到有力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沉稳而坚定,让人莫名心安。难怪他总爱开玩笑,说自己身体里装了个“自发热系统”,还真是一点儿不假。以往哪怕是冰天雪地的三九天,他也只是一件呢子大衣加一件毛衣,把自己拾掇得精神抖擞,从不被那些厚重的羽绒服、棉袄所累。可神奇的是,不管穿得多么单薄,只要靠近他身边,便能真切地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融融暖意。此刻,被他紧紧拥在怀中,方才还肆虐的寒意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满心满脑只剩下无尽的温暖、踏实与安心。于是,我和他一起,微微仰头,望向头顶那片广袤无垠的星空。
的确,在房顶上仰望星空,视野要比小院开阔得多。没了树木建筑物的遮挡和灯光的干扰,秋夜的星空宛如一幅深邃而宁静的画卷,毫无保留地缓缓在天际展开。天空如同一块无边的墨色绸缎,轻柔地笼罩着大地,星光点点,仿佛是撒落的银砂,闪烁着柔和的光芒。平日里隐匿在城市喧嚣与灯光下的星座,此刻纷纷露出真容,仿佛在这个停电的夜晚,迫不及待地赴一场与我们的约会。飞马座的“秋季四边形”高悬天际,四颗明亮的恒星勾勒出一片宽广的天域,仿佛是夜空中的一座灯塔,指引着观星者的目光。不远处,仙女座星系若隐若现,像一团朦胧的光雾,静静地悬浮在深邃的宇宙中,诉说着亿万光年外的故事。英仙座的流星偶尔划过天际,留下一道短暂却璀璨的痕迹,仿佛是夜空中的一抹微笑,转瞬即逝,却令人心驰神往。置身于这样的星空下,仿佛能听见宇宙的呼吸,感受到时间的流淌,让人心生敬畏,也让人感到无比的安宁。我和海天就这样紧紧依偎着,沉醉在这片浩瀚星空里,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也忘记了生活中的琐碎烦恼,只剩下彼此的陪伴,以及对这无垠宇宙的满心赞叹。
良久,我发出一声轻叹,宛如岁月的风拂过沧桑的林梢:“似乎很久没有从城市里看到这样美丽的星空了!小时候倒是经常坐在这个院子里看星星。那时候,时局动荡不安,北平被日军占领,尤其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人进驻燕园,竹吟居竟因是私产祖宅,侥幸逃过一劫,却也因此成了茫茫大海里一座孤岛。那时,你妈一家三口也到竹吟居来避难,两家便轮流外出采购生活必需品,可每次外出都逃不过日本人的严苛盘查。随着战事的胶着,物资愈发匮乏,生活也愈发艰难,到了最后两年,更是缺衣少食,时常挨饿受冻。那时我和你妈也就八九岁的年龄,晚上常常饿得偷偷掉眼泪,两家大人就带着我们来到院子里看星星。我父亲指着星空对我们说:‘你们瞧,不管夜有多黑,总有那些星星们不屈地闪烁着微弱的光芒,这光芒虽不耀眼,却好似永不熄灭的火种,在无尽的黑暗中孕育着希望。哪怕四周寒风刺骨,它也能温暖我们的内心,让我们坚信,黑暗终会过去,光明必将到来。就像我们此刻坚守的这片土地,无论遭受多少苦难,只要我们心底的希望不灭,总有一天,会迎来自由与安宁的曙光。’”
海天出神地听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头顶那片浩淼的星空,深邃的眼眸闪动着异样的光彩,仿佛整个星空都融入了他的眼底。待我说完后,他依然保持着仰望的姿态,只是脸上悄然掠过一抹动容,良久,他才缓缓偏过头,侧脸的轮廓在星光下被勾勒得格外柔和,带着几分沉思与探究,轻声问道:“爷爷说得真好。爸,是不是从那时起,您就把头顶的这片星空装进了心里?”
我轻轻颔首,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那是一种跨越年龄,直击灵魂的理解与共鸣。“是啊,”我感慨道,声音依然带着那抹沧桑,“正是心中这片璀璨的星空,一路陪伴我走过无数至暗时刻,尤其是那动荡不安的十年。对于我来说,它已经不仅仅是一种希望,还是一种高贵,一种坚守,是支撑着我熬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的永不磨灭的信念,是一股纯净的力量,能让灵魂挣脱尘世的枷锁,向着光明飞升。海天啊,你知道吗?只要心中装着这片星空,即便深陷无边黑夜,灵魂也永远不会被黑暗吞噬。”
海天轻轻地点了点头,揽着我的手臂不自觉地又收紧了几分。他再次仰头仰望星空,思绪似乎飘回到了过去的岁月:“我家老房子也有一个小小的天井。小时候,祖父和父母也经常带着我在那里看星星。我们姑苏区没有二层以上的建筑,视野也算开阔。那时,我依偎在母亲的怀里,仰头望着璀璨的星空,听父亲告诉那些星星的名字,听母亲讲星座的古老传说,听祖父吟诵那些关于星星的古诗词,不知不觉就入了迷,每次都是在温柔的星光下,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听着那些优美的传说和诗句进入梦乡,梦里似乎都闪烁着星光。”他微微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时间过得真快,曾经是父母抱着我看星星,如今,变成我拥着父母仰望星空了。”
听到海天最后那句话,我的心猛地一颤,眼眶瞬间就湿润了几分。这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却如一把温柔的钥匙,打开了我内心深处那扇最柔软的门。我深知,这不经意间的表述,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实情感的流露。这两个“父母”背后,承载着他截然不同却同样深厚的成长岁月。他如此自然地将我们融入那温暖的往昔,毫无分别,这让我再次真切地感受到,在他心里,我们早已和他的亲生父母别无二致。那种被全然信任、全然当作家人的感动,就如海天那火炉般的怀抱散发出来的纯粹的炽热,让我浑身都暖了起来,满心都是幸福与欣慰。我仰头望向星空,试图将这份感动藏进那片浩瀚里,可眼眶中的温热却不受控制。星光在泪水的折射下,变得模糊不清,一颗颗晕成了暖黄的光斑,就像我此刻满溢心间、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朦胧又美好。
海天沉浸在往昔的回忆里,丝毫没有察觉到我内心的震动,他的声音轻柔,仿佛带着我也走进了那段旧时光:“后来,等我长大一些的时候,父亲跟我讲起一件发生在这星空下天井里的往事。那是我出生的前一年,也是这样一个秋季的夜晚,一群戴着红袖标的年轻人气势汹汹地撞开家门,粗暴地将祖父和父亲捆绑起来,拖拽到天井中那棵饱经百年沧桑的梧桐树下。他们扯着嗓子,恶狠狠地要求祖父和父亲交出所有被他们定义为宣扬‘封建主义’、美化‘帝国主义’的藏书。其实,祖父和父亲早就会料到有这一天,在那场动荡岁月开始的前一年,他们就暗中将所有藏书转移到梧桐树下那间隐蔽至极的地下仓房,而后对外宣称书已经卖掉或者烧毁了。为了把戏做足,父亲多次费力地背着大箱子进进出出,刻意让旁人看到,做出一副卖书的样子。又在天井中生火,烧得浓烟滚滚,实际上,被火焰吞噬的不过是祖父和父亲平日里废弃不用的字画。因此,在动荡开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那些人虽然屡次气势汹汹地闯入搜查,却始终一无所获。然而,家族的背景以及母亲曾在海外居住的经历,像一块甩不掉的‘心病’,让他们始终心存怀疑。于是,为了彻底铲除所谓的‘余孽’,获取更多他们眼中革命的‘丰硕成果’,那个晚上,他们再次闯进我家,妄图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迫使祖父和父母就范,但无论他们如何威逼利诱,祖父和父母都如同那棵古老的梧桐树一般,坚定不移,一口咬定藏书早已被卖掉、烧掉,绝口不提藏书的真正下落。他们坚定的态度,最终竟让那些人动摇了,渐渐相信了这番说辞,不再追问藏书的事了。
“然而,那些人犹如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哪肯轻易罢休。他们围着祖父,像一群聒噪的乌鸦,开始了新一轮的发难。他们扯着尖锐的嗓子,质问祖父为什么非得守着毛笔写字,为什么顽固地拒绝简体字和白话文,仿佛祖父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在他们眼中,祖父的坚持,是对封建主义的顽固捍卫,是对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深深留恋,是对这场‘革命浪潮’的公然挑衅。他们疯狂地叫嚣着,这样的‘封建余孽’,在这浩浩荡荡的时代变革中,绝无生存的余地,若不彻底改变思想与行为,等待祖父的,唯有被时代无情碾碎的命运。在一番声嘶力竭的‘思想教育’后,他们迫不及待地付诸行动,将一支钢笔强硬地塞到祖父手中,恶狠狠地命令他用简体字写白话文,妄图用这种方式,彻底摧毁祖父坚守一生的精神堡垒。祖父却始终笔直地站在那里,宛如身后那棵历经百年风雨仍屹立不倒的老梧桐,目光中满是不容侵犯的威严。他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力量:‘我不会写简体字,也用不惯这钢笔,连怎么执笔都不知道。我都八十多岁了,大半辈子都这么过来了,没道理到了现在还要去学这些。’然后,祖父缓缓抬起头,用那布满皱纹的手缓缓指向夜空。此刻,星光璀璨,浩瀚的宇宙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永恒的奥秘。祖父凝视着那些闪烁的星辰,眼神中满是坚定与从容:‘你们看那些星星,每一颗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按照既定的轨迹,安静而坚定地散发着光芒。一旦偏离了自己的轨道,就会成为转瞬即逝的流星,消失在茫茫宇宙。我也是如此,八十多年了,经历了无数的朝代更迭、战乱纷争,什么风浪没见过,可我始终坚守着自己的本心。你们若非要改变我,那我宁愿像流星一样,在光芒中消逝,也绝不会放弃自己坚守了一辈子的东西。’
“祖父的声音苍老而坚定,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凛然正气,那只手依然坚定地指向夜空,没有一丝颤抖。说来也怪,那只如干枯老树上的枝丫,仿佛承载世间所有沧桑的手,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魔力,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仰起头望向那片浩瀚星空。谁也没想到,就在众人仰头的瞬间,真的有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璀璨的尾巴,像是天神挥舞的火鞭,在夜空中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发出一道刺目的光芒,如闪电般撕裂了漆黑的夜幕。那光芒夺目至极,不仅照亮了周围的一小片夜空,更似一道利刃,将黑暗劈出一道口子,让那短暂却震撼人心的光明,直直地照进每个人的心底。流星的速度极快,在众人还来不及细细品味这奇景时,便飞速坠落,光芒越来越弱,直至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在这世间出现过,连一丝踪迹都难以寻觅,但那划过天际的不屈的光芒,却深深地烙印在每一个目击者的灵魂深处。那些人嘴唇微张,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流星消逝的方向,眼神中满是震惊与茫然。然后,他们的目光缓缓从那片依然寂静的夜空移回,落在祖父依然挺直的身躯上,落在那张饱经沧桑、布满皱纹的脸上。那道道岁月刻下的皱纹深刻而凝重,可那眼神,却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与不容侵犯的坚定,仿佛在向世界宣告他绝不屈服的决心。一时间,整个天井被死寂笼罩,所有人都沉浸在这震撼的氛围中,再没有人敢上前逼迫、质问祖父。唯有那片浩瀚星空,依旧闪烁着永恒的光芒,默默地见证着这一切,见证着一个老人对信念的坚守,和这世间不容亵渎的尊严。”
我的心中,蓦然涌起一股对这位“世纪老人”深深的敬重。我亲身经历过那个荒诞的时代,在人伦颠倒、是非混淆的浪潮里,太多正直善良的人,因恐惧、因无奈,在威逼利诱下选择了妥协。大多数人在高压下,放弃了坚守多年的信仰,随波逐流;有的人甚至为了自保,不惜出卖灵魂,诬陷他人。那些曾经的温暖与正义,在时代的狂风中摇摇欲坠,人性的丑恶却被无限放大,令人痛心疾首。而海天的祖父,这位饱经磨难的老人,却在那个知识被践踏、文化被摧毁的年代,始终坚守着士大夫的气节,捍卫着古汉语和古文化的传统,从没有过一丝动摇。当汹涌的“潮流”将一切美好淹没,他却以孱弱之躯,为传统文化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堤坝。他用行动诠释了什么叫做坚守,什么叫做对信仰的忠诚。这份坚守,穿越了岁月的沧桑,历经了生活的苦难,却愈发纯粹,愈发震撼人心。想到这儿,我对这位未曾谋面的老人敬意愈发浓烈。他就像夜空中的一颗星子,在黑暗的时代里,散发着属于自己的光芒,为陷入迷茫的人照亮前进的方向。
“海天,他们就这样放过了你们一家人?”我轻声试探。尽管时过境迁,我已知这一家人最终平安,可内心深处仍盼着这场荒诞闹剧能有个人性化的结局。
海天缓缓摇头,脸色瞬间凝重,仿佛被往昔的阴霾笼罩:“这般大动干戈,却一无所获,他们怎会轻易善罢甘休?在祖父那里碰了壁之后,他们又将矛头指向了父亲。那时父亲不过二十五岁,正是满怀热血与理想的年纪。他们质问父亲,为何在学校、在街道,都坚决拒绝为那场史无前例的‘变革’绘制宣传画、书写标语。他们强硬地宣称,不接受这所谓‘光荣任务’,就是公然与革命唱反调。还冷酷地威胁,如果父亲再不就范,他和祖父都得承受最残酷的惩罚。您也知道,那个疯狂的年代,最严厉的惩罚意味着什么,可父亲和祖父一样,骨子里就透着一股倔强。面对这样的威胁,他的脸上毫无惧色,没有丝毫退缩之意。他挺直脊梁,义正辞严地说:‘我的画笔,只听从我内心的指引,去勾勒世间的美好,去记录人间的真情,去抒发灵魂的呐喊,绝不会去给你们粉饰太平,歌功颂德!’这句话瞬间激怒了那些狂热的‘革命小将’。他们双眼通红,面目狰狞,疯狂地嘶吼着:“这小子太不识好歹了!今天非得给他点颜色瞧瞧,往死里打,看他还敢不敢嘴硬!”说罢,他们凶神恶煞地解下腰间皮带,如饿狼扑食般,狠狠地抽向被牢牢捆绑、毫无反抗之力的父亲。皮带带着呼啸的风声,重重落在父亲背上。不过片刻,父亲的衣衫就被鲜血浸透,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在皮肤上绽开,鲜血顺着脊背汩汩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可即便遭受如此剧痛,父亲依然紧紧咬着牙,任每一块肌肉都因疼痛而紧绷,任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硬是没发出一声示弱的喊叫和呻吟。一旁的祖父早已泪流满面,但泪光中又闪烁着欣慰的光芒,他颤抖着嘴唇,低声呢喃着:‘好样的,一白,不愧是我们章家的子孙!’”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好似被一只铁钳死死夹住,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尖锐的疼痛,身体也微微颤抖着,好似置身于冰窖之中,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可这冷意并非来自秋夜的凉风,而是听闻海天父亲苦难时,从灵魂深处泛起的惊痛与怜惜。海天似乎察觉到我的颤抖,把我拥得更紧,那双粗糙而温暖的大手有力而又温存地包裹住我的双手,热力从掌心源源不断地传来,带着安抚的力量,使我渐渐平静下来。稍作停顿后,他再度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沉稳,可在这平静之下,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湖面下暗涌的涟漪:
“祖父声音很低,可话语还是被身旁一名‘小将’捕捉到了。这个年轻人,和周围那七八位一样,都是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街坊邻居,其中不少还在读高中甚至初中,以往和我们家相处也算和睦。但此刻,他们脸上满是被‘革命风暴’席卷后的狂热,眼神里透着一种陌生的激进与偏执。今晚这一番折腾下来,连一个所谓的‘顽固分子’都没能改造,他们早就按捺不住内心的烦躁。如今又听到祖父这般‘冥顽不灵’的言论,心中的怒火瞬间被点燃。只见那名‘小将’‘刷’地一下扯下腰间皮带,脸上的表情因愤怒而扭曲,显得格外狰狞。他恶狠狠地冲祖父叫嚷道:‘好啊,既然你这么不识好歹,我就先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老封建,看看你这把老骨头能挨得了几皮带,看看你们章家人到底有多硬气!’话音刚落,他就高高扬起皮带,皮带在浓稠的夜色里被星光映出一道冷硬的轮廓,眼看就要重重地抽在年迈体弱的祖父身上。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我那怀有五个多月身孕的母亲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紧紧地护在祖父身前,用尽全力厉声喝道:‘你们要是想动我父亲,就先从我们娘俩的尸体上踏过去!’”
我的身子不受控制地猛地一颤,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了海天,仿佛要用自己的身躯为他抵挡那即将抽下的皮带。海天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有这样的举动。不过刹那间,他那深邃明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恍然与感动,像是被我这近乎本能的举动击中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的目光温柔地落在我紧护着他的手臂上,而后抬起手,一下又一下地拍着我的手臂,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份突如其来的情绪:“爸,别担心,都过去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听到海天的话,我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眼前的他早已长大成人,不再是那个还未出世、面临危险的小生命。我缓缓松开紧紧箍着他的手臂,动作迟缓而僵硬,像是从一场可怕的梦魇中挣脱。可就在松手的瞬间,一种揪心般的痛楚迅速蔓延至全身,每一根神经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情绪狠狠拉扯着。我怎么也没想到,身旁这个高大健壮的青年,在母亲腹中时,竟经历了如此惊心动魄的磨难与生死考验,差一点就与这个世界失之交臂。海天似乎察觉到了我内心的波澜,他冲着我安抚地笑了笑,再次轻轻握住我的双手,将它们包裹进他温暖而宽大的掌心。随后,他微微仰头,目光投向那片浩瀚无垠的星空,又开始娓娓道来那段惊心动魄的往事:
“母亲那时的腹部已经明显地隆起,在幽冷的星光下,那弧线显得格外醒目。她的身形单薄得如同深秋枝头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仿佛只要一丝微风拂过,就能将她卷入无尽的黑暗。可就是这样柔弱的身躯,此刻却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决绝气势。那只高举皮带的手,就被这种气势震慑得在半空中骤然定格,像是被一只更有力的无形巨手死死钳住,再也无法落下分毫。其他那些被狂热冲昏头脑的小将们,脸上的狰狞与戾气也瞬间淡去几分,眼神中闪过一丝动容。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移开,像是不敢直视母亲那隆起的腹部,仿佛那高高隆起的地方,承载着的不仅是一个新生命,更是对他们疯狂行径的无声谴责,唤醒了他们心底仅存的一丝人性与良知。父亲在向我回忆那一刻的时候,说他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一把锐利的匕首狠狠刺入,每一个细胞都在痛苦地叫嚣。那种痛苦,比他身体都苦痛还要疼上百倍千倍。祖父也是一脸心痛,仿佛八十多年岁月的苦难此刻都凝聚在他的脸上。可是两个人却都沉默不语,因为他们心里明白,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任何言语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唯有沉默中坚守的信念,才是给彼此最坚定的支撑,是对抗这荒诞世界最有力的武器。
“那些‘小将’们被母亲的气势彻底震慑住,目光在母亲、父亲和祖父三人身上来回游移。于是,他们在这三个人的眼神中看到了同一种光芒,那是绝不屈服的坚定,是对尊严和信念的执着守护。最后,他们的目光又缓缓落回母亲身上。母亲挺了挺腰杆,声音虽然带着几分疲惫与沙哑,却坚定有力,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你们打吧,你们可以把我们一家四口打死,但是,却休想让我们章家的人屈服半分!’”
我的眼眶瞬间滚烫,眼中陡然起了一层泪雾,视线变得模糊不清,可脑海中却清晰的浮现出海天一家那张黑白全家福。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时,那种在每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正直纯粹而又坚韧顽强的气质就深深吸引了我,如今我更是被这种气质深深震撼。那是家族传承下来的,不能被任何苦难摧毁的精神力量。这股震撼在心底翻涌,让我眼角滚烫的泪水最终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海天的手背上。海天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缓缓抬起手,用那粗糙却带着无尽温柔的手指,轻轻擦去我眼角的泪水,动作小心翼翼,仿佛生怕弄疼我分毫,然后再次有力而温存地将我拥住,用那低沉而坚定的声音,继续他的讲述:
“母亲话音落下,那些‘小将’们却都如石像一般呆呆地站在原地,没有一个有所行动。那条高举着皮带的手臂在半空中颤抖着,最终颓丧地垂了下来。那一刻,周围的空气如凝固了一般。那些小将们眼中流露出不忍,脸上却分明写着不甘。最终,那个向我父亲挥动皮带的‘小将’轻声嘀咕道:‘难道这一晚上就这么白忙活了?咱们可不能因为一个女人的肚子,就丢了对革命的忠诚。那还没出生的小崽子,长大了也是封建余孽,还不如……
“‘放屁!’一声裹挟着浓重苏州口音的怒喝,如平地炸响的惊雷,瞬间撕裂了小院中令人几近窒息的死寂。伴随着这声怒喝,一群人浩浩荡荡地闯进后院的天井。人群中有头发花白的老头老太太,也有正值壮年的中年男女。为首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苏州老太太,她身形清瘦,脊背却挺得笔直。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浅浅的皱纹,鬓角的白发整齐地别在耳后。她的眼睛不大,却透着一股锐利,目光扫过之处,让人莫名心生敬畏。那眉眼间,既有苏州人特有的温婉,又藏着一股不轻易外露的刚烈。父亲一眼就认出来,她正是刚才说话的那位’小将’的祖母。其他那些人,也都是那些‘小将’的家人,平日里,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想来是院子里的动静实在太大,才把他们吸引过来。老太太径直走到那‘小将’面前,脚步急促而有力。还没等那‘小将’反应过来,‘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就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脸上。老太太一边打,一边气得浑身发抖,骂道:‘你这个孽障!这样丧尽天良的话,也是咱们赵家人能说得出口的?你平日里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做人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那位赵家小将被祖母这一巴掌打懵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下意识地抬起手,捂着那迅速高高肿起的半边脸,眼神里满是不服不忿,可又不敢公然顶撞这位向来泼辣、说一不二的祖母,只好微微低下头,眼睛斜睨着地面,嘴巴一撇,小声地嘟囔着:‘奶奶,我只是忠诚于革命,响应号召而已,这有什么错?大家不都在这么做吗?’那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却又透着年轻人那种被长辈训斥后的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