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我是一个造物……

艾瓦恍惚地想。

飞过纯白教堂的白鸽变成乌鸦，停留在白骨城堡上。

恶魔将她从幻境中带向另一个幻境，这次，她们来到了魔族的领地。

一扇巨大的黑门在艾瓦她们面前立着，它挺直身板，沉默地注视着她们。

怪诞的图案上印有血痕，门的两侧有四个浮雕，它们分别是——羊角恶魔、血族、半人鸟兽、狼人。

它们是魔族最主要的种族。

在门的最顶端，有一个黑色巨龙的浮雕，巨龙神情凶恶，好似末日的独裁者，叫嚣着毁灭所有。

“走进那悲惨之城；

你将感受到永恒苦痛，它永劫不息。

我的‘至高的造物主’;祂将我们造成。

在祂之前，没有创造的东西，

只有永恒的事物;而我主永存。

走进这里的所有，请将一切希望捐弃吧。”①

恶魔十分认真地说出这段话，这似乎是某种仪式。

“这是地狱之门。所有生灵死去后，都将从这里，进入那永恒之邦，开始冥界之行，虽然你已经走过一次了，但我再说一遍，又有什么所谓呢？呵呵…”她向艾瓦介绍。

但此时的艾瓦根本听不进去这些东西。

我没有记忆是有原因的，因为我从来就不曾拥有过它们。艾瓦失神地想着。

她努力地寻找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意义，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支撑。现在，她找到了那个意义，那个支撑她的墙壁，也轰然倒塌。

被利用的造物，能有什么意义?

“我称你为怪物，因为你是一件造物，这样的禁术，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谁知道，因为它是极为禁忌的东西。而你……她的造物，一具被利用的容器，只不过被注入了可笑的情感，她连记忆都舍不得给你。”恶魔慢慢地开口。

“看看那个梅特勒斯吧，她曾经有过怎样的雄心壮志，有过怎样高尚的改革情怀?最后呢？她在一遍遍清算中，把原来的自己也送上了断头台。现在的梅特勒斯，她在意的，爱的，只是那看不见的，却又让无数精灵拼命追求的权力。”

“教廷比谁都要虚伪，他们秉持着信仰的一元论，他们的上帝是那样的慈悲，祂赐下了救世的火，燃尽黑暗，但却被他的信徒用来残忍地烧死别的精灵。”

“你想守护的一切都脆弱不堪，你也是。你的弱小是你无能的源头，你再大胆，也无法保护她们。”

艾瓦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不断地摇头，向后退。

“只有我们，强大而纯粹。他们的主是怯懦的，地狱的主能让这个世界重生。可怜的小怪物，你不想看看吗？重生后的世界！”她异常兴奋，牵起艾瓦的手。

“你不想成为她的造物，你不想被她利用，你想改变你的命运，我懂的！艾瓦！我懂你！和我一起，我会给你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真正意义。”

艾瓦退到了一座岩壁上，她没有退路了。

“你别说了…”

“为人赞叹的春天可不是什么美好的开始，娇弱的花瓣下，是生命永远在死亡下匍匐的样子，所有事物都将腐败于烂泥之上。”

“你的灵魂盛满了隐藏在美丽之下的怠惰，你是虚无之人，你生来属于地狱。”

一滴火雨滴到恶魔的手上，并灼烧着她。

紧接着，火焰如猎豹般迅速地铺满了整个幻境，狂风作起，火势猛长。

“看来，最近有谁在背后说了我不少的坏话啊。”

听到这个声音，恶魔的表情在瞬间阴暗下来，她放开艾瓦的手，看向那个不速之客。

炽红的翅膀不断扇动，她浴火而来。

艾瓦的头发被风吹乱，她抬头看去，心里逐渐出现一个熟悉的形象。

“从今天起，你不会再做这样的噩梦了。”苏看着艾瓦，用宣誓般的认真语气对她说。

“蝴蝶……”她呐喃着。

梦境中那只浴火而来的红色蝴蝶。

“是你啊。好久不见了。最近来地狱的塞维尔生灵可比以前多了一些呢。”恶魔友好地和她叙旧。

“该来地狱的我不会拦，但不该来的，我一定会将她带回去。”苏落至地面，和恶魔对视。

“你这是别有用意?嗯……我想，亡灵可不会如你所愿，从这里跟你离开。你不是俄佴普斯，这里没有哈迪斯，而且……这里似乎也没有你的欧蒂利斯吧？”①

“我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普鲁·塞潘特。我的火能将灵魂烧毁，你的化身不可能敌过我，你还不走吗？”

即使苏脸色苍白，但她身周的凌厉的气质也足够逼人。

“看来有人帮你分担了情绪啊，这实在是……醒的太快了。”她叹了口气，似乎在责怪自己的疏漏。

“你的精神力确实很强，竟然闯进了这里，但那又怎么样呢？你的真身仍然被苦痛炙烤着，在这名为苦厄的火海里，你能坚持多久？这里的大火已经足够耗尽你的力气了吧？——还不走吗?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

苏不予回应，而是拿出一柄精致的短刀，在手上转了一下。

“拆信刀?你可真有闲情雅致啊，哈哈哈……”

苏挑起一边眉毛，不在意地笑了笑。

“开了刃的，它可不止是一个观赏品。”

恶魔手里幻化出一把软刀，眼里带笑。

“那就陪你玩玩吧。”

……

她们在火海里缠斗，不分上下。软刀如蛇般缠住苏的胳膊，恶魔用力一扯，它便利落地割伤她，而漂亮的拆信刀也刺穿了恶魔的肩膀。

她们迅速地完成了视线交接，火焰与黑蛇几乎是同时出现在对方的视线里。

苏抓住咬着自己肩膀的蛇，把它丢掉火里，让它被吞噬掉，然后将火焰缠身的恶魔击倒在地，用鞋跟踩穿了她的掌心。

“哈哈…果然还藏着一手嘛……你不狡猾的话，这个世界也没有了它的意义，嘻嘻。”

“但作为我的对手，你难道不清楚，我可是比你还会使诈的?比如此刻，你怎么知道我会心甘情愿地被你踩在脚下呢？”她突然狂笑不止。

苏意识到了什么，她护住自己脆弱的脖颈，用力向后刺去。

是我。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

她立刻停下动作。她的身后没有凶兽的存在，只有艾瓦静静站在她的身后。

艾瓦紧紧握着匕首，越过苏，将匕首狠狠插进愣住的恶魔的心脏里。

恶魔不可思议地看着艾瓦，留下最后一句话:“这不该是你的能力，为什么?”

沐浴过教廷圣水的匕首加上苏的火焰让她痛苦不已，很快，恶魔的化身就变成灰烬。

“为什么？！”消失前，她只留下这一句话。

即使那不是她的真身，能杀掉一个化身，艾瓦也能得到些许苦闷的释放。

艾瓦跌坐下去，这是她第一次杀死一个生灵——或者说，死灵。她的手不停抖动着，又回到了那个失魂落魄的艾瓦。

她分明是害怕的。

“艾瓦?”苏向她伸出手，想要将她拉起，可艾瓦却没有抓住她的手，也不愿看向她。

她想起在牢狱里，苏最初对自己说的那些话，那时她的愤怒是真真切切的，因为她知道自己是一具造物，她知道这些，所以她才想要杀了自己。

玩过好几次的把戏？那说明在自己诞生之前，还有更多被造出来的“她”被她亲手杀死。

“刚刚是怎么回事？”见艾瓦没有起身的意图，苏便蹲下来与她对话。

可她为什么又突然相信自己？不对…她其实一直都在怀疑自己吧？不然为什么要让她带上那个奇怪的耳坠，又为什么允许她来这里寻找真相。

或许…她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等自己露出破绽后再顺理成章地杀了自己。

“现在，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苏又问了一句，她始终控制着自己与艾瓦之间的距离，声音虽然很轻，但却足够艾瓦听见。

艾瓦紧咬着下唇，她全身都在颤抖，听到这句话时终于没能忍住，让蓄积在眼底的泪水落下，然后，她听见苏很小声地骂了一句。

“我听见了。”不知为何，艾瓦是又想哭又想笑。

她似乎无可逃避，只能迎上苏的眼睛，可那里根本没有她心里所设想的种种，没有愤怒，没有仇恨，没有怀疑，只有毫不遮掩的关心。

“那时，我看见一条羽蛇在你背后意欲向你咬去，我试着控制恶魔的情绪，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总之，羽蛇停止了对你的攻击，我用匕首将它杀死。”艾瓦低着头，好似在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谢谢你。你现在看起来很糟糕，塞潘特和你说了什么？”

看着她自责又无助的眼神，苏又补充了一句。

“你放心，外面的火势已经控制住了，所以洛菲和玛丝不会有事……”

“陛下，您第一次见到我，一定知道我是一件造物吧…?”

“什么?”苏很不解。

“我是一件造物……一个情绪的容器，我寻找的有关自我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

好比一个口干舌燥的迷途者在荒漠中看到一片绿洲，到达之后才发现是海市蜃楼，这是何等的绝望。

“不是的，艾瓦。”过了一会，苏突然说。

“她这样对你说，只是想打碎你的膝盖骨，让你匍匐在这片深红的土壤上，臣服于罪恶。但你没有赞同她，不是吗?一个容器怎么会有自己的想法呢？

“如果你是造物，你现在又在为谁哭泣呢?”

苏将艾瓦额边散乱的发丝别至脑后，耐心地回答她。

艾瓦看着苏，眼里满是无助。

“为我自己……”

和此刻我共情着的你。

“对，为你自己。你有自由哭泣的权利，因为你是你自己。他们用尽一切办法为你制造了一个枷锁，但将你困住的关键不是他们，而是你自己。”

“而且，这也是你的能力啊。没想到你觉醒了，艾瓦。”

“你知道吗?”她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噢…或许塞潘特已经给你看过了，我在古罗伊斯宫殿放的那场火。大火会产生烟雾，烟雾明明应该会阻挡视线，它却让我明白，一场大火，能让我看清楚很多东西。”

“那您这次看清我了吗?”艾瓦看着周围燃烧着的火焰，苦笑道。

“当然。”

苏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平日从容平稳的声音此刻却带着无可忽视的颤抖，艾瓦不明白那是为什么。

“艾瓦，请相信我，你并非造物。我所见的，就是真实的你。”

没有怀疑，没有攻击，只剩下一种情绪和感觉流淌在苏的眼睛里。

那是放松和信任。

艾瓦看着那样漂亮的眼睛，终于笑了出来。

有一场烈焰席卷了她的幻境，撕碎所有的污秽，驱散所有谎言的迷雾，中断所有诱惑的恶语，而此刻她面前的那个纵火者，也在她心里放了一场振聋发聩的大火。

在这场火里，她没能幸免。

艾瓦没有见证古罗伊斯宫的那场大火，但她认为，这一定比它更加炽热，也更加明亮。

飞蛾扑火虽然愚蠢，可如果那是飞蛾心甘情愿扑进火里的呢？火焰无比危险，但同时，它也无比诱人。

“那么……”苏者向远处的莎道。

莎道一直都在这里，赛潘特走后，她陷入了彻底的癫狂，此刻，她正破坏着这里的一切。

“你现在有能力了结这一切了。我可以为你打碎外面界的阻碍,但内心深处的毒草,得你自己拨掉。”

“我…我可以？”

艾瓦紧张地盯着苏看,她从未听过如此饱含怒意,歇斯底里的呐喊,这让她感到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