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时。
陌归尘掀开竹帘,外间桌面,摆放着点食物,还被灵力温着。
“来用膳。”
闻笺放下书卷,示意他坐下。
陌归尘点头坐下。
桌上是盘荷叶鸡,还有一碗羹汤,看似简单寡淡,但自己到底也是闻笺亲手调教出来的半个医修,自然看得出这碗羹汤囊括了九九八十一味药材,光是萃取灵植汁液便格外考究火候,高一分或低一分都会前功尽弃,需得从头再来。
特别的费时费力。
况且还出自闻笺手,效果自然如极品天阶仙丹,灵气浓郁,温养经脉,也滋阴补肾,实乃不可多得的圣品。
这碗羹汤若是放在外面拍卖会,怕是渡劫期大能都争得个头破血流。
然而到了闻笺口中便是:“随便熬的,味道尚可,趁热吧。”
真真是财大气粗。
当然,多年师徒,他又岂会不懂,闻笺不过是怕他喝得有负担,才说得如此轻巧罢了。
怪贴心的。
“哦。”陌归尘默契佯装心安理得,慢条斯理喝起羹汤。
心中难免唏嘘,整整十年,师徒二人真是难得还能有如此和谐同桌,共度过一个平静稀疏的早晨的画面。
挺好的。
就像凡间死刑犯也会获得一碗丰盛断头饭的恩赐。
就是不知何时能来个“听妻入狱”的人文关怀。(1)
他还蛮期待的。
*
第二日早,临出发玄灵宗前,陌归尘正在自己院内摸着那串手镯发呆。
“嚯!你偷东西!”
院中忽而响起话音,循声回头,只见小灵藕抱着碗羹汤出现,走起路来,铃铃铛铛的。
青年没反驳,拿着铃铛手镯在小灵藕身上对比一下,预料之中,果然相似度极高。
他淡淡转移话题道:“你来做什么?”
小灵藕瞬间被带偏:“送羹汤呀,师尊让我监督你喝!”
“哦。”
陌归尘拿起羹汤,一饮而尽:“你们仙尊在哪?”
“在思过崖。”
出发在即,这人怎么还有闲情雅致跑去思过崖,陌归尘略有狐疑,还是出门寻人。
崖边,雪影负手而立。
陌归尘杵在树下看了片刻,一言不发迈腿,走过去时,埋藏骨血里的小心思,还是情不自禁撺掇他多迈出一步。
这多出的一步,恰恰让他停在自家师尊身侧。
与师尊并肩而立。
闻笺似乎早已习惯自己的徒弟总是逾矩,没斥责什么,默默遂了他的兴致。
“走吧。”
闻言,陌归尘悄悄瞥了一眼眼闻笺,又把视线挪开。
而后跟在那人身旁。
十年,整整十年,他总算爬上和师尊一样的高度,是足以并肩而立的高度。
只可惜命运弄人。
纵然高度相同,奈何他所站的,却是师尊的彼端。
是与仙门百家对立的、即将兵戎相见的另一端。
*
玄灵宗。
遥想十几年前,玄灵宗也不过是个名不经传的小门派,自打他们魔界左护法二竹弋混进其中当了个掌门,才日益发展成如今中天的大宗。
连带自己擅长的傀儡术与阵法也传了去,真是活脱个大善人。
这次,与以往不同,百花会只是幌子,实际却是伏魔会。
这么些年,闻笺统共出席过两次百花会,第一次是带他来相亲,这第二次是带他来散心。
陌归尘坐在席间。
心情十分复杂。
宴厅,百花会尚未正式开始,众人零零散散或走动或席坐,都情不自禁边偷瞄某个方向边窃窃私语交谈。
玄胤仙尊为人清冷恬淡,那来自强者的威压是半分不少,众人顶礼膜拜之余更是不敢搭话,纷纷将恭维的目光投向仙尊的新弟子,趋炎附势的味道足足的。
众人早就听闻仙尊新收了位弟子,比起先前那位无法无天的小乞丐,这位也是不遑多让。
先是在秘境之中大显身手,几乎是一战成名,后又将自家授课长老打趴下,一时“威风无比”,之后出门历练,更是挽救一众同门于生死一线间。
与先前那位声名狼藉不同,这位虽相貌平庸,但这实力,确实也是叫人刮目相看啊。
“仙尊,这位便是令徒?”
“果然不同凡响。”
“是了是了,来日必成大器,如仙尊这般叫人望尘莫及啊!”
众人一窝蜂凑来时,陌归尘正百无聊赖托腮,单手旋动指尖,来回把玩颗青提。
堂堂魔尊,我行我素惯了,最烦这种虚与委蛇的应酬,真的很想当场掀桌。
但转眼一瞧自家清冷出尘的师尊,旁若无人得入定了似的,看都不带看一眼,真是比他还拽上八百个度。
又倏地想起师尊待自己的态度,几乎有求必应,把所有的温柔都留给自己。
如此强烈对比!
明晃晃的双标!
让目中无人惯了的魔尊大人大为受用,难得放缓态度,扯出点笑来应付众人。
“诸位长老有礼,诸位长老厚爱,诸位……”
……
说话间,此次宴会主人,玄灵宗掌门二竹弋款款走来。
金冠玄袍的男子穿过众人:“抱歉抱歉,临时处理点事,来晚了,二某自罚一杯。”
众人纷纷散去,回到自己的位置落座,陌归尘也总算清静些许。
穿堂风拂过,主位之上,二竹弋一落座,便别有深意瞥向陌归尘:“哟!这位便是仙尊新收的爱徒?果然,见之难忘呵。”
瞬间,宴会百八十道目光全交汇在陌归尘身。
陌归尘:“……”
这老东西意味不明地拎他出来,准没好事,只想安安静静坐会儿怎就这般难,真想秋后算账去废了这厮。
陌归尘正愁如何接话,沉默许久的闻笺忽然发话,适时掀过话题:“二掌门,直入正题吧。”
二竹弋呵呵陪笑:“仙尊说得是。”随后敛起笑意,肃穆几分,字字句句,有条不紊,头头是道。
这场发言说得在座的仙门众人愈发义愤填膺,慷慨激昂,恨不得马上杀进魔界直捣黄龙取下无极魔尊狗头当球踢!
坐在其中,陌归尘眼角微抽,也真的很想笑。
这么一场庄严神圣的伏魔大会,主持会议的是潜入仙门当卧底的魔界二把手,而被声声讨伐的魔界大魔头,正在会场中饶有兴致地吃着青提。
仙门十四州?
真是好大一场笑话。
然后他便真的情不自禁笑了,并且偏头的功夫还猝不及防地……
撞进闻笺的眸光。
师尊也似被他感染到,本漫不经心的眉眼含上半点柔和,问:“想什么这般开心?”
陌归尘:“……”
殿顶琉璃盏光辉不时晃过二人,映着闻笺那张素净的脸,明明寡淡,却无端透出两分蛊惑。
割裂,又微妙。
服了。
陌归尘撇开视线。
不知道自己有几分姿色是吧?搁这乱笑什么,一天天的,净会撩拨人。
这一瞬,陌归尘真的很想把闻笺关起来。
永远锁起来,所有喜怒哀乐痴憎怨恨,都只许他一个人欣赏。
他又止不住地想,见惯了闻笺云淡风轻的神情,亦不知这人恼羞成怒的模样该是如何精彩?
譬如被徒弟调戏?
一想到闻笺那样的人,被他撩拨得面红耳赤,却也只能指着他嗔骂:“逆徒,你敢?”
陌归尘便无端亢奋。
连带心尖那株血蔷薇也随之激动得摇曳舞动,灼灼发暖。
如在极力鼓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