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里的月亮静悄悄的,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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杳月是被一个叫小春的女子给领走的。
尽管一路上她都试图跟小春解释她在奉天已经租好了房间,但小春却不肯退让,反而跟着杳月一起去了她租好的房间,当即用自己泼辣的性格逼退前来要钱的房东,并神奇地要回了杳月已经交好的租金。
眼前的这个女人比她还矮了一头,可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的气势都很足,她将退回的定金塞给杳月,又自发将她那只小小的牛皮皮箱抓在手里,领着杳月就回了自己家。
小春带着她坐了两站电车,又腿儿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在一处巷口停了下来。小春告诉杳月这里叫夹金巷,也告诉杳月,“你不容易,这段时间就住在我家,不要你的钱。”
杳月看看她精瘦结实的胳膊,咽了口口水,乖乖点头。
巷子口坐着一老头,眼睛灰蒙蒙的,听到小春的声音就着急跟她寒暄。小春介绍这是常叔,大家都是邻居,死了老婆,有青光眼。
小春的房子在楼房的最上头,看起来是个违章建筑,毕竟一栋楼上多出一件小木屋来怎么看都不是配套产物。但小春说,这是她家祖产。
小木屋逼仄,里面只放着一张床、一张小木桌并一个摇摇欲坠的衣柜。小春做事很麻利,很快抱了大堆的干草上来,杳月连忙学着她的样子帮忙,渐渐搬了三四垛,窗户下的草垛也有了床的形状。小春从衣柜里找出麻布被单,麻布被洗过很多次,虽然掉色但很柔软。
杳月从皮箱里拿出衣服叠在上面当枕头,躺上去感叹道,“真舒服,晚上抬起头就能看见星星。”
小春嗤笑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真肉麻,我们可不看星星。”
“那就今晚看嘛。”杳月和小春年纪相仿,两个人很快就熟络了起来,“今晚你来我床上看。”
“我沾枕头就着,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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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春是个苦命的女人。
小时候家里穷,走路还走不稳的时候小春就已经学会了干活,父母先是把她送到一富人家当了童养媳。可惜她没实现那家人娶她进来的最初目的——没过一年,她那先天不足的丈夫弟就撒手人寰了。
主家嫌弃她晦气,又舍不得当初聘她的彩礼钱。于是转手将她卖给一个六十岁的老光棍。
老光棍一辈子就攒了六块大洋,小春前脚进屋,后脚就一点不剩了。
小春觉得老光棍对她挺好的,前提是他没喝酒。不喝酒的老光棍最和蔼,夹金巷的邻居们都夸他脾气好。可他一喝酒就像变了个人,拳头如同雨点般落在小春身上,她只好咬牙忍耐。有次她被打的晕死过去,还是隔壁的张姨发现喊了赤脚医生来,赤脚医生狠狠掐她人中。
小春终于醒了,睁开眼就看到人中多了个血淋淋的指甲疤。像个日本人,小春哭了,这还是她记事起第一次哭,她跟张姨说自己要走,再也不受这份气了。
张姨安抚她,咱们当女人的,哪有不受气的。罢了她又道,咱们没本事,要是没个男人,更是谁都欺负你了。这世上只有不正经的女人才没有男人要。别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
小春还想活,所以这念头再不敢提了。但幸亏老天开眼,去年奉天很冷,老光棍一晚上没回来,隔日来了一堆人赶她出去,说老光棍被冻死了,这房子是他的产业,理应被收回。
小春吓死了,这么冷的天她出去只有一死。她可不想死了还下去给老光棍当老婆,当即不管不顾拿起菜刀就跟他们比划起来。
据张姨描述,那天小春披头散发张牙舞爪,比泼妇还泼辣,比疯子还疯癫。
可那帮混蛋就这样被她吓跑了。小春就这样获得了小屋的居住权,她心里还挺开心的,这是她第一次保护自己。
所以在一开始听到杳月的故事之后,她当即就哭了。
因为杳月写在布上的是胡编乱造的,而落在小春身上却是一个一个结结实实的拳头,青青黄黄永远好不了的层叠淤青。
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将这些全忘了,可把杳月带回家的时候,大抵是同病相怜,晚上她们一起躺在干草床上看星星的时候,小春也不知道怎么了,一股脑就跟杳月全说了。杳月半天没说话,小春偏头看她,发现她在偷偷擦眼泪。
等到第二日起来,小春又恢复了满身牛劲儿。杳月也起身洗漱,准备再战菜市口,两人都没说昨晚的事。
杳月梳头的时候小春在一旁看着,提议她不如不梳头,乱糟糟的更能引起旁人的同情。杳月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但实在抹不开面子——跪在街上已经让她如跪针毡,再不收拾的体面些……她实在过不去自己那关。
小春不说话了,还在一旁看着,眼底隐隐有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