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见到她垂落的手指上那只蓝钻石戒指认出她来,那是她与博尔结婚的戒指,这些年来,她典当过许多东西,却永远留着这个戒指。
只有那双手还是干干净净的。玉生来到她身边时,闻见发酸发臭的气味,也许那是她的汗,或者是发油,几天没有洗去的发油,徒留油脂的恶臭。玉生握住她的手时,身后有人先她一步拉开了那面粗的好似麻绳的白布,李爱蓝的一整具身躯仿佛是被削去了一半,展露在玉生的面前。玉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瘦,只比枯骨圆润一些,但庆幸着,她的双眼还睁着,她的另一只手正拂过那件她离开上海时戴的裘毛领子。她拉紧了一些,似乎是很冷。
她问玉生道:“你怎么来了?”
很快,她的泪水流下来了。
玉生还未去握住她的手,身后有人来,却是李文蓝。李文蓝用另一条白布阻隔住,抱起了李爱蓝,喂她喝了一些水。
接着,李文蓝唤住玉生,请她回到车子旁去。玉生是花了许多钱找到的车夫,然而此刻已人去车空,只有这部人力车,在细雨中静默地,等候着玉生。
李文蓝道:“你先回去——在苏州有什么地落脚?”
玉生道:“我在附近的旅店。”
李文蓝忽地冷冷笑一笑,接着问了许多道:“你没有可投靠的,你来苏州做什么?又是谁让你到这儿来?你又生了什么病?”
玉生道:“我并没有生什么病,我只为了找爱蓝回去。”
李文蓝道:“现在药物紧缺,你们却平白来增添负担。前几天她如果没有来到这里,她还要乘船回上海去,她登上那艘船,如果没有千人,也有几百人,她这样一个生病的人,还要去祸害几百人难以存活的性命!”
玉生想,她也许是知道了李爱蓝的姓氏。但李文蓝是说过的,自己没有姓氏,又何必去管别人姓什么?称之为什么太太——那是她最不关心的事情。
她见玉生迟迟地,不愿走,便道:“如果你后天来,她还活着,等那时候你再来见她。”
玉生还要回她的话,她却回了身,自顾自走去了。她没有伞,自己也淋着雨,回过眼,悄悄送一送她,也只能见玉生一路淋雨回去了,见到雨水敲打她薄弱的背脊,在李文蓝看来,竟有些可笑的意味。
玉生回了旅店,匆匆找到前天为她送口信来的孩子。他住在旅店后面的一间草房,如果不是他,到达苏州之后,玉生不会第一时间得知了苏姨太太的消息。他说自己曾将这间草房租给一对夫妻,男人非常高大,但生了病,而女人的嘴唇红得出奇——那无疑是她了。
前天这个孩子又为她送来口信,道:“您找的那对夫妻,如今住在我死了的姨妈家附近,您如果要见,我为您找辆车子,但价格不低。”
玉生找了所有现钱,取一半来给他。他收了,非常满意,很快找了一辆车子来,后面见玉生一人乘车,他跟着也一同上了车。玉生让他不必费心,他只是摇摇头,没说什么话。
车子停了,他先下了车,在车下张望了一会儿,才去请玉生。玉生下车后,见眼前场景,才知道他为什么跟随,路面像天坑一样铺开,坑里倒满了活的或是已死去的人,见有生人来,有人茫然地望一眼,有的人就要扑身上前。
他大喊道:“这有散钱。”
说罢,往远处扔了一个钱袋。那里面有散钱,也有石块。
玉生紧跟着他走,进了一面干草堆起的门,没有听见声,望见人,在那之前,她先是看见一点火忽然在眼前烧开了,很快就将那面门化为一团火焰。
“啐!”
是谁,恨恨地,骂了一声。仿佛要灭掉那团火。
玉生回过身,见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女人,一个面如土色的女人。
然后,她记起来——她也许是见过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