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贝丽道:“我现在是被史振先生雇用的。”
李文树道:“我会赔付余史振双倍的注。”
他最后笑了笑,不待她回话,便走了。下午六点钟,夏季的天是很难暗下去的。再晚一些,大约是七点钟,他要到宝山去,但并不是真正带波斯去。他不知为什么只是去那里住一夜,那儿的马厩拆掉了,翻掉了墙瓦,翻起一片光亮的园林,里面仍然是不种花植草的,移植过的紫藤开出一片虚伪的春天。
她上一回在这里遗落的衣物,仍放在没有变动的床尾。他雇用了两个人在这里做清扫与守门的工作,那天他放了她们的假。四周寂静的连干草翻动的声音都没有,自然,马厩拆掉了,又怎么会有草动的声音。只是风声,像刀子一样把他膝上的伤刮开来,灌进去,不久前他坠了马,写给她的信,并没有提及,如果她八月回来,那么她是可以窥见他的疤痕的。
之后,他将她的衣物拿起来,在烛火下细嗅,她不爱电灯,于是他也常常忘了拉下。她似乎很不爱他常用的那一种西洋香波,但夜夜与他同枕而眠,她的身上也沾染了像是雪松,又像是兰草的气味,或者是说,他的气味。只是很淡,几乎闻不出来。但她所有衣物的面料都如丝柔,如水波,拂过手心,留在手心那一刻,仿佛与她双手紧握。他把鼻尖埋进去,一直到睡去。他有时不太欣赏梅娣的勤劳,她将她留下的所有衣物,在她离开上海隔日便拿去清洗整理起了,他拿出来过一次,只是觉得洁净到似乎从未触碰过她的肌肤。
从宝山回来过了那么一两日,李文树重又见到了阿贝丽。这些日子来,他见她的面,几乎比这两三年来更多。他忽然发觉阿贝丽的肤色更漂亮了一些,头发茂密了一些,实际阿贝丽的年岁已经不小,与他同岁,或者只比他少去一岁。但她常年赛马,身体比已经生育过的女人更紧实,更挺直。当下她与陈太太,便是他从前的女友长芳共同站在马下时,长芳的孱弱就显然了。
“文树。”
他听见长芳呼唤他。
这时,他忽然想到玉生,这几年来她叫他的名字,细细想来可以算出次数。她如果要呼唤他,常常只是望着他,不说话。
长芳走近来,但再没有注视他。今日难得陪同她的丈夫,便是陈榫,他正接过她的话,说道:“文树,我要问你,你这位驯马师能不能让给我?”
李文树微笑道:“阿贝丽是完全自由的人,并不需要我来“让”给谁。”
陈榫露出自己早被烟草或其它暗隐侵蚀大半的齿牙,所以李文树常觉得牙齿与毛发是人决定是人最重要的两个象征。当下他像一只长毛鼠,笑道:“可是她非常忠诚。”
李文树道:“马才会忠诚。人的情感多样,是不会绝对忠诚的。”
阿贝丽将缰绳归回后,回到马场时,那时方询问李文树道:“那个尖牙的男人说了什么?”
李文树道:“他感谢你为他取得胜利。”
阿贝丽道:“谢谢是需要说这样长的。”
李文树道:“他要给你二十条黄金,要你为他驯马。”
阿贝丽听后笑了笑,她的笑是将面颊与上唇用力舒展开来的,是真正感到可笑、嗤笑,或者哄笑的一种神色。他又想到玉生,如果她在笑,她总只是弯一弯眉眼,而又如风过湖水平。想到这里他不再做什么深刻的思索,在马的品类上,在人的品类上,或者在爱人的品类上,他非常厌恶造作地分类较别。
而至于和阿贝丽在英国厮混的日子,仿佛真是遥远的像上一生的事情。他随祖辈信佛教,在唯物主义上摇摆不定,到了英国去也是如此。他曾经被阿贝丽询问道:“如果我来生不是驯马女,是生在你们中国的高贵的小姐,你会不会——”
李文树只是不望她,但断了她的话头,道:“没有来生。”
一直以来,任何事物的发展状态如果于他不是有利的,那他便不会任由这件事情生出一点点发展的可能。他正是因为认为有来生,才会想到来生阿贝丽真正成了同玉生一样完全符合他太太要求的女人,那么来生的自己,未必会是同今生一样,需要一个像玉生这样无论在身世或样貌上都非常纯净的女人。他如果成为一匹马,就需要另一匹血种良好的母马,他如果成为一个登徒子,就需要另一个随他漂流的女登徒子。因此他从不约定虚无缥缈的誓。
过了一会儿,阿贝丽又大赢一场过后,她回了李文树的话道:“我不愿意长期驾驭波斯以外别的马,也不想见到你以外别的雇主。”
“你说英文的声音更轻松一些。”
李文树为她取下胜利的马鞍,注道:“所以你应该想一想,回英国去了,你的耳朵不好,在那里,总不会听见炮火的声音。”
阿贝丽道:“我不能明白你的话。”
这里,她讲回中文,她的语调起伏太过激昂了,几乎是有人教过她。后来他知道,她学着去看中国的戏剧,并在那学习中文,她不听戏片,而去买昂贵的戏班子的票面。
“再说吧,再见吧。”
阿贝丽走了,最后半场她让给一个德国男人。他和她乘坐同一艘船从英国来,但他驯马的场次要少他许多,因为他跟腱的敏捷与力量,远远逊色于她。
这之后的许多天,李文树便没有再见到阿贝丽。再一次相见,自然是在他给波斯筑造的马厩中,阿贝丽为波斯修饰鬃毛过后,他又喂了波斯用了一点干草就离开了。随后,他去取玉生的信件,仿佛南京比英国还要远,一封信件要远上九重天才能寄得来。
他匆匆打开,信件上的问安过后,第一句话便写道:“我听说你坠马了。”
膝上的疤仿佛忽然又生出痛觉来,但有一双手,或只是窗开着,幔帐飘动时风的轻抚。他又接着读,在信中,她又接着说道:“希望你早些养好伤。”
只是这样,没有读完——他将信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