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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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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黄浦去路途短暂,玉生却坐累了,不知什么时候闭了眼。再睁开眼,见到李成笙在门前等着,只是等,见车子来了,仿佛不知道,转身先进了门。玉生觉得他的面貌似乎变了一些,瘦了,双目茫然地睁着,变得更大,和过去一样没有什么光彩。又换一身明黄哔叽西服,穿上一双油亮的牛皮尖头鞋,从前他少这样穿。

之后,芳萝说香港人非常流行这样穿。李成笙那时正从香港住了一段时间回来。

“您从银行过来?”

他不唤他“堂兄”或者“哥哥”。

李文树从他推开的椅子中落座,过了会,方回道:“我回去家换了外衣。你是刚下的船?”

“是。”

李成笙注道:“您吃点什么甜食?”

他望着玉生。

玉生淡淡地回话道:“都好。”

李成笙接着唤人来,侍者还在房里,他自己出了房门,乘电梯下了楼,到门前去见了两个开车来的洋人,并在那儿撑着伞说了一会儿话。李文树从窗子望出去,脸上没有什么神色,即便是那张精细的虚伪的笑面也不愿意挂上去。直至李成笙回来,他冷眼看着他重落了座。

吃着饭,精瓷碗著是响的,白银刀叉也剧烈地刺入一块块生红的血肉。李成笙请侍者上了酒,说起自己是从香港带回来的,这是一个英国人亲手酿制的白葡萄酒。他为李文树倒酒,并且一边问他道:“您知道这是有价无市的吗?我在香港住了多久,就找了多久,这个英国人说他认得您,几年前他和您住在同一条英国大街,所以我付高价买了他的酒。”

李文树道:“有劳你。”

过了一会儿,侍者来上汤。李文树又说了一句道:“有劳你。”

这是一句轻飘飘就可落了地的话。

李成笙却捡起话头来,道:“我在香港少听人这样说。”

李文树微笑道:“那是怎么说。”

李成笙道:“许多时间里,都是讲英文,或者英法混讲,家里请碧眼女郎做老师的,当然,那是全讲正统英文的。和朋友手足讲话,堂亲姑表坐着,家族围坐,招来一个佣人,最普遍那种中等以下的,菲裔或者亚洲人的,就说“劳烦劳烦”,然后立即使唤她们倒茶。”

玉生手中那把精巧的刀子停在一块鱼皮里,久久分不开。

她望了望李文树,再去望别的地方,墙上的金百合肖像,五斗柜上的两只圆口橄榄瓶,其中有一只摇摇欲坠,将要摔落在红白相间的玻璃地。玻璃地面上映出来,不再是她眼中那张精细的笑面,没有笑面,只是高扬的,什么神态也没有的李文树的脸。

他吃牛肉,仍一口口无声地吃着,不说话。

直至李成笙又道:“我有朋友想在金山银行存一些定款。”

李文树立即回道:“到银行去,家先会去接待。”

“他最着急落定的是手上的美元和法郎——冯家先如今进步不小。”

“有许多工作他可以做。”

“您清闲了。”

说到这里,他注一句道:“他在金山银行做得好不好?”

“你怎么了。”

李文树又笑了,而后重微笑着说话道:“成笙,你忘了我父亲叫“李金山”。“金山银行”这样一遍遍在我面前说出来,失了你最在意的礼数。”

李成笙道:“我下船后走过那片高楼,看了又看,怕自己说错了。”

李文树道:“我和你姓李,这还是李家人的银行。”

“旁人能不能知道?”

“我难道要登报。”

“您改了名,摘了牌,已经是比登报更大的派头了。”

李文树放下餐巾。高昂地,刺耳地,玉生望见那餐巾里包着的玻璃刀叉,比那只摇摇欲坠的圆口橄榄瓶先一步落在了地上。

侍者去捡,然后飞快地离开了。

李成笙道:“您如果要做这样大的动静,我的证券行就应该先把“李氏”两个字摘下来,不配得这两个字的,正是我。”

雨从早晨就没有停,这时只是更大,更响,傍晚前有大风。李成笙的船是昨晚回来的,他今早到了银行等他,等不到,他早上去了跑马厅,中午回来了,他却离开片刻去用午饭。李文树想,他等累了,神态困倦时最容易说出糊涂万分的话来。

“芳萝送你回去。”

他不说话,也不看谁,过了一会儿,他道:“不用,我要去一趟青浦。”

玉生看见李成笙在门前付了账,只是侧过脸往门内看一看,然后走了。

后面接连几天,近一个月来,玉生没有再看见他。他又离开上海了么。这是不清楚的。几天后李爱蓝回到上海,听李爱蓝说,她和他在他的证券行前一间美国人开的咖啡馆吃了午饭,仅仅是那一次,一直到李爱蓝又回到天津去,也没有见到他第二次。

那天用完饭,从黄浦饭店出来已过下午三点钟。雨停了。

芳萝开动车子,问道:“要到什么地方?”

李文树不回话。

只等玉生回道:“回家。”

因为雨水多,路段不容易直走,绕过南京东路时,玉生只是远远看见那条有轨电车,慢吞吞行着,学生们放了寒假,又是雨天,少有人乘坐。行不尽的电车箱体之后,是马夫妻的房子,官员的房子没有邻舍,独栋矗立在广阔的街面之中——玉生却没有看见它。

那天玉生没有去喝陈太太的满月酒,也没有去吃马夫妻家里的茶。她回家后看了会儿书,仍是那本护士送她的法国诗集,她拿着看。那时,李文树仿佛才发觉,他问她是不是可以看得懂呢?

她不回这话,反问他道:“你刚才在马厩外面碰见阿贝丽,约定了和她周六一块到跑马厅吗?”

李文树怔一怔。

“是,她被雇到跑马厅做马师。”

洋人,或者与洋人打交道的上海人普通说的那一种英文,玉生如今可以听懂大部分,那归功于博尔,她每月到万红店里,都遇见博尔。她将听不懂的长词短句记着,见到他便仿着音调说给他听,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呢?她这样做,开始是由于她到洋人开的茶屋里吃茶,或是到雇用洋人的成衣店中逛一些新奇的纱面,她们总当着她的面说英文,然后开始笑。

之后有一次,她再去到那间成衣店。两个韩国女人走过来,又开始说英文,那时她听懂了。

“你们看,那位古董太太今天是蓝色的。”

她要看一条玫瑰色的纱带,用于绑遮阳帽檐。记着博尔教她的,用英文说出了“玫瑰”。

然后,她看着递纱带来的女人,用中文问道:“什么是古董太太?”

女人不回话。

她注道:“我听见你和那位离开的小姐说中文。你听得懂,也会说,就请回答我的问题。”

女人有些慌乱,低着脸,首先道了歉。解释是由于她的衣服非常不同,面料上的厚重与垂坠感,或者是花纹上隐晦的繁琐,不像在附近任何一间成衣店做出来,也没有在别的太太身上看见过相同的布、颜色,甚至在她自己的身上,她们也没有见到她将一件衣服穿第二次。在她们了解中国人的途径之中,除了这间成衣店,她们每月会有两三天到同街的一间古董店做短工,那儿的古董就是这样,没有一件是重复的。

由于她的中文太好,化本没有的干戈为玉帛。于是玉生买下她的纱带,又买了两顶新的白色的大圆沿帽。

那两顶大圆沿帽,李爱蓝回上海后拿走了一顶。初冬太阳照来如温水拂面,但李爱蓝仍觉得有晒黑的危机,她的白,不同于李文树的散漫自然,是精心照养的仔细的白。她约人出海,轮渡开到苏州后再返回来,去了两日,回来时,那顶大圆沿帽便丢在海上了。

李爱蓝出海游玩回来后,博尔正巧来做客。这个客做得也可以说唐突,只是因为玉生没有按固定的时间到绸布店与他取租金,他竟这样难得地,无礼地,没有告知就来到公馆门外。

梅娣开了门,非常客气,唤他道:“公使先生。”

博尔被她请到前厅坐,她自己上茶,唤阿满去请安华姑妈。玉生那时仍看着书,她把那本法文诗集看完了,就取来安华姑妈新送的书看,大多是佛道的书,看了倒有安眠的作用,觉着疲倦了,但只是午饭过后不久。于是玉生起了身,穿了外衣散着步到前厅来,在大开的厅门前,远远地,看见主椅上安华姑妈坐着。

旁的另一张椅,也坐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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