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一张巨大的幕布隔住,侍者送人时,爱乔与她匆匆相视一面。回望后,说起那一张圆润的肚皮,她年岁太小,所以谈论起这样的事,自然不会,也不必感到无谓的羞耻。
爱乔道:“那位漂亮的大肚子的太太,是谁呢?”
仍由李成笙回话道:“你是说长芳小姐——陈太太。”
幕布拉下,天由暗转红,再看场时,已先入几个红裙美国女子,玉生见到那丰乳肥臀展现的如此尽善尽美。与阿贝丽是不同,却不乏相似之处的美。在此时她想起阿贝丽,她感到自己不是在剧场,而是回到赌马场去了。所以她将思绪掐断。
回神回来,正听见爱乔不饶地问道:“您能看出那位太太的月份,那么,是您的太太,也怀孕了吗?”
片片红裙掠过,暗红的光明下,李成笙只是无奈一笑。
玉生握住她的手,道:“爱乔,不能说无礼的话。”
爱乔道:“是,我明白了。当然,一个男人足够聪明,也会明白女人的一些事。”
李成笙真正笑了笑,道:“谁和你说的呢。”
爱乔仍然回道:“我自个儿想的。”
这句话落,也就是红光舞色真正全部闪过之后,高昂的,在爱乔耳中犹如尖叫的歌声紧接着响了起来。爱乔感到自己无福消受,就像发条拉过,从那台巨大留声机中传来的,再一次让她汗毛直竖,冷汗淋漓。
激烈的、繁乱的、刺耳的上海,爱乔从中穿行而过。后面她回到南京,时常做梦,梦见自己独身又到这里来,但她认为那是场噩梦。
直至那一天,爱乔真正穿上一件从大洋成衣店送来的洋装时,她才和苏州河旁的英国点心房一样,至少在色泽或者盘面上,有那么一点相融的机会。但她只是穿了一穿,很快就脱了下来,另换了一件宽袖。那天是她来上海后第一次见到姑爷,即是李文树,他请吃饭。
苏州河饭店,乘船过水,设下雅座。李成笙订的,只让人留了宽敞的三人座,他自己回到虹口去了。
“爱乔,吃得好吗?”
“十分好。”
李文树少入饭店。所以他比在家中吃得更少,从前他曾说过“爱吃”的醋鱼,这时也只是淡淡夹过一块。
玉生想,李成笙应是临时不能来赴约的。明是三人座,却放了四张红皮餐椅,从那张空着的椅面望出去,望见一整条平静的傍晚的苏州河。上海的春色全倾注入这条河水之中,缓缓流淌出来的倒影,映出并肩的对对男女。
侍者来上汤,掀帘进入,为了不让椅面挡住河旁唯一一棵飘零的白玉兰树,玉生正要请她收走那一张空椅。
侍者却先开了口,道:“銮先生到了。”
李文树淡淡回她的话,道:“请他来。”
在这之前,玉生从未听过这一个名号。如同突兀地进入这一张饭桌,銮先生那张圆滑的面目突然闯入爱乔的双眼,爱乔不看他,低脸喝起茶。玉生看见一顶圆沿牛皮帽,牛皮帽摘下,是凸出的眉骨,挤在横肉之间的一双三角眼,微扬了扬。仿佛是向人问了好。
他的身躯庞大,开了声,声也像老牛。一听,口音怪异,然后他注明了,他是从香港来。
他呼唤他道:“斯李!”
玉生之后常常记起阿贝丽,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斯李”原是她唤过的。
“今天中午之前,我总在想我还能不能见到你?我完全是走运,在这里碰见你——我来向你说,晚上的船,我要回香港。”
李文树请他坐下来,道:“我应该去送你。”
“不用送,你知我几时的船?晚间九点开船,人家说有暴雨,未必开得了船。”
话锋转回。他望一望桌上另外的人,即是先问玉生的好,横肉一颤,笑道:“这是你的太太!上海,更不要说香港,再没有这样年轻靓绝的。”
李文树面上没有什么神色。
也没有去接他的话头,只让人重上一份碗箸,四人静静进食,再没有话说。玉生走时,点一点头示意同他说再见,他站在他那辆同他一样油光发亮的车面前,也只是用力地笑一笑。
最后,仿佛仍望了一望爱乔。
爱乔道:“那像一个人。”
玉生不回话。
爱乔又道:“您不觉得像吗。”
玉生下了车,终于回她的话道:“像谁。”
爱乔道:“浦口那家烹肉馆,往热锅子里捞肉起来切的师傅。也许穿着打扮是好千倍万倍的,但是额面的油一样多,或者更多些。”
玉生不愿笑出来,只略过去,道:“你的学上得有用处。”
爱乔道:“谁说不是?之前我不懂得“烹”只说“亨”。”
玉生道:“我应当更多夸赞你。”
爱乔笑道:“谢谢玉生小姐。”
玉生进入院门时,回过脸同爱乔笑笑。之后,玉生看见爱乔背着身绕过过廊,随着梅娣,说着话,往最后面的住所去了,看见她的背脊,她才发觉她高了一些,在北方女子的体态中,仍是别致的玲珑身段。她今日穿的那件宽袖,只有袖子是宽的,蜂腰圆臀已呈现雏形,只是摆动起来仍是木讷的,不像外国画报上的女子那样肆意、松弛。当然,木讷在当下并不是什么坏事。
李文树乘坐另一辆车子回来,已过十点钟。玉生听见他的声音,接着看见他那件赛马装,他将它搭在手上。在电灯底下,他打开他口袋中常放着的,那一种西洋进口的火机,点燃了,去烧了烧皮面。然后,玉生透过帐面,窥见皮面上沾着的一根长发,和一簇鬃毛被烧掉了。
“你去赛马了。”
“是的,太太。”
他拉下了电灯。用那只火机,他点了一只油灯。
之后,他出了房门,穿过过廊,到浴房去沐浴。他爱他的马,但他似乎非常痛恨沾染上马的气味,他换了睡袍回来时,已将自己的身体重又变成那一种刚刚穿林过雨的香气。
玉生忽地道:“和谁?”
油灯暗暗地亮着。他以为她睡去了。
李文树回道:“唐銮。”
他睡了下来,没有拿起旁的任何一本书来读。太馥郁的香有时候会让人以为欲盖弥彰,春过了,关了暖片,湿冷天气仍要开暖炉,炉旁不远点了一块檀香。热烟煮香,将人和香本身无限地融合,呛住口鼻,半晌再说不出话来。
直至,他又以为她睡去了。她又问,道:“那是什么人?”
李文树道:“香港与上海的铁路,他是要建这一条路的人。”
玉生道:“我不明白。”
李文树道:“往后,他会常到上海。”
玉生道:“我仍不明白。”
李文树道:“当然,太太,你不用明白这个人。”
玉生终于要睡去了。即便躺着,她仍然感到疲乏,近来常这样觉得。
闭上双目前,她回他的话,道:“爱乔同样不用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