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仍笑笑,为她接过盘中的热茶后便离去了。秦骏仿佛在身后唤了唤她,但她已听不见了,只因孙承安请了洋人歌剧团,正在厅面上搭起场子唱贺歌呢。一瞬间玉生觉得自己又回过那一间英国旅店中去了,口里仍喝着中国的茶叶,睁开眼,却看见另一番奇珍丽景。拥有和兰西一样金色头发的男人走下台面来,擦身而过,孙承安只是懒懒地望他,玉生如今才明白,在孙曼琳的家中,生了金头发也无非是一个贵气些的佣仆。
孙守业往往来来正忙着收下许多恭贺。一直喧闹到正午时分,开了宴,贺歌唱罢,收了场,另推过一张张八足圆餐台,朱红绒布铺满台面,各摆下圆凳,依主次摆开,足有十三张桌面。最正中一张仅六人入座,留了玉生一座,但后面玉生并没有入座,她的咳嗽回到南京后又犯了,花香四溢,粉尘烟火一时间令她不可抑制咳出声来。孙承安忙唤人煮了梨羹,又在后院叫人收拾一间房间出来,玉生在那里道着歉意。
“你歇一歇,等你好了再罚你酒。”
玉生走进房间,忽地道:“曼琳也没在这里。”
孙承安道:“没人说过她在这。”
孙承安叫了人来,原是引玉生进门的两人。梨羹煮好了,一人端到跟前来,待孙承安走后,一个女孩向玉生道:“太太,她们说,应当唤太太了。”
“这没有什么分别。”
玉生笑一笑,回了她的话。而后,门外又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很响很重,像是穿靴的,高大的男人发出来的声音,并不像是李文树。如今一朝成了夫妻,玉生暗暗笑自己,能分辨他的脚步声了。
来人发话道:“李小姐。”
竟是秦骏。他轻敲门,注道:“很打扰你,但你走得急,忘了你送我治伤的帕巾。”
玉生推开门来,道:“一条帕巾能治什么伤呢。”
送出去的东西,又是已被用过了的,玉生是从不收回来的。于是她当下笑笑只要将帕巾赠他,他起初是推辞的,后来想是觉得太过推脱显得实在做作,便道了谢收下来,又将双手伸入那身军服口袋里搜索一番,最终无果。
秦骏道:“李小姐,请你记着,我欠你一个回礼。”
“一条帕巾而已,不值得欠回礼。”
“这是很好的料子。”
细雪自起早到现在仍没有停。玉生因道:“本来这样的天气,这样一条冷冰冰的帕巾是算不上什么好料子的,只是您被烫到的当下用着它,才是它的福音。这是彼此成全的事情,谈什么回礼,回谁的礼呢。”
不待秦骏回话,玉生注道:“您收着吧,下回再见。”
秦骏道:“你要走了,李小姐。”
玉生没有再回话了。
她忽然想起她们说的新养的鱼,于是她穿了过廊,径直要走到后院池旁,但没有走到尽头。后面孙承安拦住她时,前厅已闹开了,说是孙曼琳小姐进了医院,肠胃上有什么大毛病,医院打电话来说危在旦夕呢。于是寿宴也不做了,孙守业走后,如树倒猢狲散,只留下冷冰冰的贺礼,圆的方的盒子都有,只待人收了起来做那间“英国旅社”的馆藏。
孙承安道:“不吃不喝的,怎么会不生病呢。”
玉生欲上他的车,他却并没有搭一程的意思,将原因推到了她的咳疾上去,仍打趣着说,两个病人何必互相探望呢。当下玉生只得乘了车回去,心中是不安宁的。
夜里翻过许多次身,直至将李文树惊醒。他道:“太太要去,就去,此刻就去。”
说完,就要起身披外衣。
玉生挽住他的手臂,道:“天要亮了。”
那时不知是七点钟,或是八点钟,雪稍停了一会儿。爱乔不知从哪唤来一辆人力车,那车轮子坚硬如钢铁,碾过重重积雪,车夫用他无穷的力量又拉过深沟高垒的雪地,来到新街口的西方医院门前。玉生再抵上李文树的肩头,已不需躲着了,于是抬起眼来望他,见他面上淡淡的,只低眼望自己的手掌。
“这个戒指粗了些。”
“我戴着正好。”
“不是指环,是指面,我要叫人重做两个新的。”
玉生不回他的话,也累得说上一句“是戴不完的”。她此刻只觉得他是很冷漠的,仿佛他从没有见过孙曼琳,亦不知道她得了病,现在是来探病。
人力车停驻时,正遇见孙承安出来。李文树迎面见他,道:“承安先生,实在受累。”
孙承安颔首,道:“这话倒应该是我说给你的,你为我找的医生,昨日深夜从扬州那边坐了船过来,奔波疲倦,直等到曼琳早晨醒来他才睡去。”
李文树道:“曼琳小姐没事是最好的。”
而玉生再望见孙曼琳时,却觉得她的病还生着,是没有好的。她瘦了许多,眼皮上的紫红也坠到眼下去了,深深浅浅的,像游走的鱼尾一样挣扎着,水花几近垂落腮间。望真切了,才发觉她在流泪,来了医生问她,她也只说是疼的,内里像是有刀子在搅动,仍是疼的睡不着,也吃不下什么。
正说着话,她忽地望见玉生。
眼泪更是止不住,流不完了。她问她道:“你几时坐船回来?”
玉生道:“不知道。”
孙曼琳道:“什么?”
玉生道:“我不知道你变成这般模样。”
孙曼琳泪仍流着,声如细蚊,道:“我既没有挂到墙上去,仍站在你面前,你就认不出了吗?你看,没有脂粉上去,脸就是这样的煞白。”
她去握住她的双手,又怕冻着她,她的手和李文树一样是温暖的,于是又松开来。玉生将手放到她耳后去,去抓那一缕缕的碎发。
她也不知道她几时将头发又剪短了。
“来做什么?”
“探望你。”
“我有什么好探望。”
病中的人总是多伤感的话,玉生本想这样想,却总踏不出双脚走开。她在床前静坐到细雪又下起来,李文树那时已叫人唤来返程的车。
李文树略问侯过孙曼琳,而后只是平静地望她,道:“曼琳小姐,我们要走了,再晚恐怕雪会更大,你病中要多保暖——来,这条披肩是我太太专程为你带的。”
那一条短绒披肩,确是她为她做的。她却不曾想过在这个病房中送她。
玉生最后望一望孙曼琳,只见她将披肩翻过一面,不立即戴上,只是怔怔地望着。后面,是坐到车上,或是回到了家中,李文树向她注道:“披肩上是兰西托的信。”
于是玉生方恍然大悟,她所匆匆瞥过以为是绣乱了的图纹,原只是密密麻麻的洋文。
那之后大约一两日,南京的细雪开始有转为暴雪的苗头。李文树还未收到高淳的来信前,兰西被遣回的消息便登了报,所谓的叛国罪被查清了,但缥缈的如雪花一样的罪名仍然落到了兰西的头上去,他不能再留在中国。
“他不能再留在中国。”
李文树独自去见了见孙曼琳,转了兰西的第二封,亦是最后一封信,便道:“如果他想活着,他就不能再留在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