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娣道:“还没有,太太。”
接着从餐台上流到桌面上的,是四碗甜莲羹,一盘手剥莲子,正中摆了几块红枣糕,其余小盘中装了一块块白灼鱼肉,并不混盘装着,于是虽不多量,但也摆满了半张餐桌。
梅娣从餐台上拿下一瓶酱油,滴了几滴在安华姑妈的鱼肉盘中,边笑道:“姑妈今天素食,我刚才端上来都险些弄混了,看不清哪块是您的“豆腐鱼了”,所以只有您的盘里还不敢放酱油,为着好辨认。”
安华姑妈道:“谢谢梅娣。玉玉,你很喜欢吃莲子?”
她转回了脸,注视着玉生。
玉生放下手中的筷子,筷上正夹着一颗莲子,只是莲羹和红枣都是甜腻的东西,她并不很喜欢吃甜食,所以耽搁了。安华姑妈说着,玉生便立即端起眼前的甜莲羹喝了一口,意外地不甜,随后她再放下碗时,李文树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跟前了。
他推开她旁的餐椅,坐下来,问了一句道:“你要到哪儿去做裙装?”
玉生怔了怔。
李文树笑了笑,道:“昨晚说的话,今天就忘了么。”
玉生道:“记得的——只是不知去哪做。”
李文树道:“看一下大洋成衣店。”
安华姑妈忽然接了话,道:“成衣店是卖成衣的呀。”
她望向玉生,注道:“玉玉几时要去?如果是即刻,你便带着我的口信去,我叫人留了两匹麻布,你去看一看喜不喜欢。”
李文树道:“到哪去?”
安华姑妈回道:“金缕行。”
李文树放下那空碗,接过梅娣的湿巾擦了擦嘴边,方道:“那还是要到黄浦去了。”
安华姑妈道:“黄浦早不是它的立足之地了,它的店面前几年已迁徙到了宝山,你要去,正好去探望你的马场、你的波斯。”
李文树道:“姑妈一同去吗?”
安华姑妈道:“中午我要去一趟宝华寺。”
她正要起身,点一点头向玉生示意便要走出饭厅,李文树又唤住了她。走近去,即便声是低低地,玉生也仍清晰地听见李文树道:“我请梅娣装好了两对金烛,劳烦姑妈以我和玉生的名义捐赠上去。”
安华姑妈最后点了点头。
梅娣取来了安华姑妈的长绒外衣,菊黄颜色,长衣摆垂坠至小腿处。玉生总是相信衣亦如人,所以安华姑妈穿上外衣后站在公馆门前等车子,即便只站着,不说话,过往的人何尝不能揣测出她一半性情。
早饭没有因安华姑妈的离场而散席,李文树又喝下了一碗甜莲羹。原本看见四碗甜莲羹,玉生还以为李成笙要来用饭,只是她并不知道李文树原是爱吃甜的,她只吃了半碗,虽然不甜,也已感到几分腻了。
李文树见她不吃红枣糕,问了一句道:“吃得饱吗?”
莲羹只喝了半碗,红枣糕没有动,盘中的鱼肉也只用了一小块。
玉生道:“七八分饱了。你吃着,我不催你。”
李文树笑了,唤了梅娣取了条帕巾来,这次递来的帕巾玉生望了望,却是在南京时她送他的那一条,他是故意地,还是真信守承诺呢?真时时刻刻用着。他擦了擦双手。又将温热的帕巾覆到她手上去,为她擦了一遍,随后再取来一条干的帕巾,将两个人的手又擦干了,重唤来了梅娣。
李文树道:“梅娣,请你到前厅的佛像前取我落下的两双手套。”
梅娣说了“是”,漫步走去,不一会儿便取来了。她将两双手套都接到李文树的手上去,仍是那两双李文树在宁波买的鹿皮手套,他握住她的双手,先为她戴了上去。
边戴着手套,边淡淡问了她一句道:“晚饭要到哪吃?”
玉生低着眼望他的双手,道:“不回家吗?”
李文树道:“去宝山,再去马场,最早也是七八点钟的时间了——宝山的马场有一栋小楼,打理得十分干净,可以在那里过夜。”
玉生道:“哦,但你怎么问我在哪吃晚饭呢。我从没有去过宝山。”
想了想,又问他道:“宝华寺在宝山吗?”
李文树道:“那是两个地方。”
俩人的双手都戴好了。只是最后李文树为她系紧了手套的系带,系的久了些,他打女人衣物上的结不知为什么比女人打得更好、更漂亮,竟真像一只翩跹的蝴蝶落在了手套上。
出了厅门,李文树披上外衣,戴帽时,方注道:“去了宝山,晚饭就到宝山的小叔叔家去用,我回来前在英国收到的最后一封信,也正是小叔叔寄来的。”
梅娣正为玉生挽着围脖。
玉生似乎是问了问梅娣,但实际只是垂下长睫望了梅娣一眼,并没说什么话。
梅娣却自答道:“小叔叔是爷唯一的亲生兄弟,爷过世后,小爷便举家搬到了宝山去。”
这时玉生还只以为小叔叔是李成笙的父亲,后来才知道梅娣将那句话说漏了两个字,是“活着的唯一的亲生兄弟”,李文树的父亲李金山本有三个兄弟,两个早逝了,其中就包括李成笙的父亲,而如今活着的,也只是这个小叔叔了。
开馆门时,玉生见门外并没有人候着,回过身来,李文树已站在了车前。他要自己驶车到宝山去,李成笙为他寻的那一个车夫,他只说了并不合意便遣散了。原是车夫那天接玉生同安华姑妈一同出去喝茶时,一路上说了许多洋文。安华姑妈回来后在李文树面前随口提起:“他停车时用洋文请玉玉下车,文树,你猜怎么?玉玉以为他要车费,给了他一元。”
而后李文树请李成笙去换一个真正的中国人来当车夫,实际是容易的,但又注明年纪要略大一些,也要是南方人氏,所以并不能立即找到。
于是当下李文树自己驶车,出了馆门,迎面碰上李成笙的车子。
车前坐着李成笙,车后是李爱蓝。她探出车窗,唤道:“哥哥要去哪里?”
实际两车停住,从她的车窗正对着是玉生,越过玉生她才看得见李文树,但她的双眼仿佛早就越过去了。
李文树回过眼道:“爱蓝今天放假吗?”
李爱蓝道:“您不知道吗?”
李文树笑了笑,道:“爱蓝很喜欢反问——成笙,你带着她先回去,我和你嫂嫂要外出一趟,明天回来,今晚如果你得空,就在家里留一晚。”
李成笙道:“是的,堂兄。”
李文树的车子驶离之前,李成笙望向玉生,唤了一句“嫂嫂”。他比她大几岁,但仍将长幼辈分视为不可逾越的鸿沟。
驶出静安片区,玉生才逐渐看见了许多和兰西一样相貌的人。有男人、女人,还有士兵,他们挺着胸膛走在街路正中,直至李文树的鸣笛将近,才为他让了让路。
李文树仿佛司空见惯了,没有多余地望上一眼。
玉生道:“这里和南京很不一样。”
李文树道:“这里和许多地方都不一样。”
待缓缓驶过拥挤的地界,李文树重开了口,问道:“你昨晚睡得很好?”
尾音落得轻了,倒不像是问,是肯定了一般。
玉生反问道:“你怎么知道呢?”
李文树道:“同床共枕,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玉生闭了闭眼,没有回话。
只是听见李文树注道:“你自从那天和安华姑妈去喝了茶之后,心情很好,那茶原来比吃中药西药都要管用。”
玉生记起什么,道:“茶好喝,但那茶楼很远,还是惟生带我和姑妈去的。”
李文树道:“谁是惟生。”
玉生忽然笑了笑,道:“你自己雇佣的车夫,你却不知道名字。”
李文树静默了片刻。
而后才告知玉生道:“我已辞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