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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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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或者是玉生听不见了。从那晚起她便生了病,换了两三个医生来都诊断是高烧、体虚所以不退,后面又有水土不服的说法。西方的药吃下去,白天好了夜晚又嚷着冷,李文树第二天又叫人来在床边重吊起一层帘幔,新婚用的红帘外,又吊起一层墨绿的帘幔,为映照红绿之喜,层层帘幔垂下,玉生身在床内,以为能将病痛挡在床外头。第三天,玉生真正醒来后,呕吐了最后一次,然后终于渐渐退了高烧。当天晚上不再辗转难眠。

直至半夜玉生再醒过来,觉得自己的身体轻了很多,仿佛之前背着的大石忽然掉落了,于是她回过身,看见李文树睡着。

她看着他,像是把他看醒了。他睁了睁眼,没有去打床前的小灯,黑暗里问她道:“口渴了?我倒杯水来。”

他翻开帘幔。

赤着脚,他踏在地面,由金映红的柚木制地板上,没有再听见他油光发亮的皮鞋发出声的一丝声响。不知为什么她盯着他的脚,他的脚有点像女人的脚,白净非常。

她微微笑了笑,笑得他一怔,问道:“笑什么?”

她糊糊涂涂道:“不知道。”

他又问道:“那你知道你来到上海第几天么?”

她认真地回道:“第四天了。”

他将水杯放到她嘴边去,道:“这倒记得。”

她喝了一口,轻轻推回水杯,道:“太烫,不喝了——我记得,睡梦里被扎了许多针,一针针扎在我的手臂上,我疼起来时你叫了一声:“梅娣,请给太太取条毛巾来擦脸!”。我那时只在想谁是梅娣呢?”

李文树道:“梅娣比爱蓝大一些,她也是在公馆出生的。”

他翻身重上了床,回过身,他慢慢地理那厚重的帘幔。

玉生道:“原来还有一位梅娣小姐。”

李文树回道:“梅娣的妈妈是我祖父的佣仆,她出生后不久她妈妈得病过世了,她心甘情愿仍然留下帮手,多年来,她一直是很好的孩子。噢,听说本来两年前已经结了婚嫁到了苏州,但婚后她丈夫便参军去了,所以闲着,我想应是安华姑妈请了她回来。”

玉生睁着眼,道:“其余的人又叫什么呢?”

李文树回过脸望她,道:“谁?”

玉生细细道:“为我擦脸的小姐、为我倒水的小姐、昨天早上我醒来后把鞋袜放在床下等着我去穿的小姐——她们叫做什么名?”

李文树道:“我不知道,十几年前我离家时并没有见过她们。”

顿了顿,他又注道:“从前的人如今只剩梅娣。你问我,不如明天我问一问成笙,不过应该是没有那么多小姐的,就如同你,如今我也不唤你“玉生小姐”了,太太。”

玉生复他的话道:“太太。”

李文树再注道:“是的,李太太。”

玉生觉得自己的身躯终于变得很轻很轻,只是身上那床团团如意图纹的红被压下来,倒又像千斤顶了。李文树却不觉得重,他轻而易举地抽出被中的一只手来放在被外,仿佛要去抓着什么,原来只是脱了他那只钟表,放在了枕边。

玉生忽地道:“女人结了婚,首先会失去自己的姓氏。”

她的声音很低很低,低的像梦呓。

李文树仿佛真听不清,只是笑了笑,回过身,他的脸犹如一张静谧的肖画像,挂在她的双眼中了,然后他便面无神色地睡去了。在轮渡上飘摇的几个日夜,在上海度过去的由病痛折磨而逝的这三日她与他几乎像是从没有真正同床共枕过,她曾以为李文树身上的雪松香气留在南京了,离开南京后今晚是她再一次闻到,那香气仍掺杂淡淡的药味、草味、又像只是烟草味,将人柔软的鼻子刺开一个个小孔,那气味一溜烟钻进去,一时之间熏得人昏昏沉沉,简直比任何一种安神药都要管用。后来玉生才知道原来李文树偶尔偷偷抽着西洋烟草,只是他的齿牙洁白无比,因此她从没有怀疑。

玉生退烧之后,才算是真正来到了上海。她开始收到从南京寄来的信,她坐在帘幔后,即是大床后的书台前拆来看,那是李文树的书台,放一张绿皮半卧椅,台前放许多书,一大半都是英文字面,她看不懂,便离得很远不去碰到。李文树的笔筒里是一只只精细的钢笔,他出门时嘱咐着,要写回信,拿任何一支笔去写。

第一封竟然是爱乔写来的。

爱乔的字像小楷字帖,纸上的墨迹仿佛是之前许多张废纸留下的,她惯要面子,所以拿了最好的牛皮宣纸来写信。

但偌大的信纸正中只写一句话:“您的砒杷膏没有带。”

“枇”字写错了,木写成了石,玉生却没有发觉。她怔怔地,不知为什么望那么久,始终写不下回信。

底下两封她以为有一封是孙曼琳的,但实际没有,一封是她父亲林世平的信,一封是袁瑞先生的信。袁瑞先生的信是最冗长的,他写了南京的许多变化,写了他种的花死去,写了他吃过的馄饨铺子关闭,写了从广州游玩回来后的金小姐知道她结婚的消息怒不可遏,最后才写到她的婚姻,他问她几时要在上海办婚礼?他要真正送她一对新婚贺礼。

父亲的信件只比爱乔的信长一些,除去问候她的平安,只余了两句话:“记着,无论何种境地都可以回到南京来。并且不要剪短自己的长发,或者学人去烫头。”

玉生的回信写到那天傍晚。

她在还没有开灯之前出了房门,门外的天地她仿佛还没有真切望过,紫藤一直爬过了院门,藤枝伸到院中的五角圆亭,忽地,有人拿剪子将它剪去了。

她的脸抬起来,不是爱蓝,不是安华姑妈。她笑着低了低脸,像是梅娣。

她唤她道:“太太。”

她便是梅娣。

梅娣的剪子沾上了许多枯枝败叶,她将它们统统拭去,然后把剪子放进了蓝衣口袋里,走出了圆亭,梅娣的脚步停在房门下,两层阶下,她仰着脸望她。

玉生望着她的脸,她的脸细长、平整,眉眼弯起时,神色那样温和。她的身躯非常瘦,甚至比玉生还要瘦一些,因她也比她高,所以更容易看出她的年岁。

玉生唤她道:“梅娣。”

梅娣细语轻声,笑道:“太太记得我的名字——我以为您睡着,才来修一下藤枝,是不是我的剪子声太大,把您吵醒啦?”

玉生道:“没有,我没有睡。”

接着,她笑了笑,走下两层阶。梅娣轻拍了拍自己的棉衣,在那里等着她走来,到近在咫尺时,梅娣忽然高昂道:“啊,您还觉得冷吗?”

玉生怔一怔,道:“我的烧昨晚都退了。”

梅娣笑道:“太太,您原就这么白呀,难怪,我听说南京的女人都是很白的。”

玉生知道自己的嘴唇冻得干裂、微微发白,但梅娣只是盯着她的双颊看。

梅娣又注道:“爱蓝小姐有一盒红膏送了我,我不像您这样白,那红是嫩桃红,我觉得倒适合擦在您脸上,我不如拿来送给您。”

不等玉生回话,她仿佛已回了自己的话道:“我知道您已有许多。”

玉生也只是不回她的话,笑了笑,道:“谢谢你,梅娣。”

梅娣道:“请稍等会,我给您煮的雪梨水应该快好了,我送来您喝。”

玉生忽然问道:“梅娣,你今年几岁?”

梅娣摸了摸自己放在右肩上的长辫,回道:“二十六岁。”

玉生道:“你比我大整八岁,怎么能对我用“尊称”?你有时如果要唤我太太,因我和李文树结婚了,那是必然的称呼,但除此之外,如我唤你一样就可以。”

梅娣仍然笑道:“我唤惯了从前的太太,她倒比我大许多。”

玉生道:“是哪一位太太?”

梅娣道:“也是李太太,文树少爷——哦,错了,如今是李先生,李先生的母亲。”

玉生记起那篇讣告。

她回过脸去,看见房门开着,绿皮沙发长椅上放着她的羊绒披肩,她要去取。梅娣却比她更早地了解她的心思,梅娣走得很快,迈上了两层阶,她取起长椅上的披肩,随后又无声地关上了门。

梅娣为她披上去,多像爱乔,又不像爱乔。爱乔比她矮许多,要踮起脚才系得到。

梅娣的双眼望向五角圆亭后,望向很远,不知什么地方去,或者是亭后露出只一半的,那一个高高的院门。忽然,那里传来一声悠长的钟摆声。

然后,梅娣笑道:“六点钟了,太太,今晚成笙先生也留在这里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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