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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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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树道:“这是我刚到英国时,那时我的眼睛不太灵,近年来才渐渐地戒掉了眼镜,但报上的字再小一点,还是要戴上的。”

说着,他从皮箱子中又取出来一个金边长绒盒。盒面打开,里面果然放着一双西洋眼镜,银白边框戴到他的鼻梁上去,犹如高雅的饰品而已。

玉生道:“有什么用呢?”

李文树道:“试一试。”

他取了下来,为她戴上时他注道:“你看我时,有时也会眯着眼。”

玉生被他的双手扶住耳后,然后,眼中的光景霎时间清澈无比,仿佛擦去了玻璃面上的茫茫雾气,记事以来她没有任何一刻能完全照见自己手臂上那条玉镯的纹理,如今低眼去望,才知那水波之中泛起涟漪是青白两色,并不是她以为的蓝色。再去望李文树,他的毛发、眉眼原要更黑一些,他敞露的脖颈处生了一颗十分细小的痣,也是如今才真正望清楚,袁瑞先生所说的他手背处的伤痕,是那般触目惊心。

玉生猛地摘下了眼镜。

他笑着望她,她只是道:“戴久了,倒像是又要晕船了。”

他将长盒收起时,道:“我为你配一双。”

玉生拒绝了。而后她只是说道:“看得清难道不好,不必看清清楚楚,戴了你的镜面,我觉得我刚才写的字丑了许多,挂在那儿十分不雅。”

原是李文树挂上的。

他收了下来,顺着她的话他放进了自己的皮箱子中。后来他要她将那张字帖送给他,一直等到回了上海,他才放在了他的书桌前,不挂起,只是放在桌前。

轮渡在傍晚时分到达宁波的渡口后,又在天色彻底暗去之前离开了宁波。接下来这段水路是玉生这几日来感觉最安稳的一段路程,海上再没有风浪,仿佛睡在了秦淮边上的小船。她在半梦半醒之间睁了睁眼,望见李文树仍然坐在船窗前,他从轮渡上的餐房回到房里来后,又换上了那件红睡袍,不知是梦,或者是真实地,她望见他的红睡袍内衬了那件朱青长褂。他低着眼缓慢地走到床前,拉下红帘,脱下红睡袍要与她一同睡去,只是里面的朱青长褂不见了,他的身躯是洁白的,什么也没有,赤裸地令她闭起了双眼。

再要睁开,却如何也睁不开了。

只是听见他一遍遍地唤她道:“太太。”

直至红烛亮起,玉生在寂静的帘内真正醒来。李文树仍是与她同床共枕的,她终于记起,今日是第四天,脱下红睡袍,他里面的白丝睡衣仍与过去几天一般穿得整整齐齐。

她忽然唤他道:“文树。”

李文树即刻醒了。

他片刻茫然地望着她,而后问道:“太太,什么事?”

风雨大作的那晚不觉得恐惧,平静的今夜倒让她想流下泪来。只是一两滴,也是无声地,却湿漉漉掉在他的手背上,他发觉了,手飞快伸到帘外去要开那盏电灯,她的手却更快地爬上他的手,止住了他。

她问他道:“你做梦了没有?”

他回道:“没有——你做噩梦了吗?”

她低着声道:“不是,只是像梦,又不是梦,周遭黑漆漆的却什么也看得见,我听见你唤我,我回应你,你怎么也听不见。”

他直起半个身子,卧到床头上,道:“我有时也做这样的梦。”

她不知他在骗她。

接着,他细细地抚摸她卧在软枕上的那条细水长流,她的头发有时会刺到他,但那一根根刺是柔软的,扎着他的手心。

然后他忽然道:“上海那边有一条南京路。”

她一怔,道:“什么。”

他像是笑了笑,道:“南京路都能延到上海来,如今水路陆路四通八达,什么路不能又从上海回到南京去。不久,我们会再回南京,在过春节前。”

她在帘影中低着眼,不回话。

他又道:“我已经许多年不过春节。”

风雨又涌上来了,拍着船体,拍着床身,直将玉生清醒的意识拍得昏沉。她再醒来时也分不清是何时何刻是梦境,只看见灯前最后一只红烛点完了,海上正发出一声长长的鸣笛。

轮渡经过宁波的时候,李文树下到宁波的渡口购置过一件鹿皮手套。他说是在一间西洋人开的时装店里购买的,玉生戴上仍然宽大了一些,但西洋人做的手套喜欢在手腕处做一条长结,是白颜色,玉生系了又系,总系不好。于是她想起孙曼琳的手套,孙曼琳的每一双手套也都有这样一条系带,但她总是自己戴上的,除去有一次,兰西为孙曼琳戴过一次。

离开南京前一夜,孙曼琳曾连夜为玉生送来新婚礼物。孙曼琳从她结婚的惊愕之中逃脱出来后,便又立即陷入了不知所云的忧愁之中,只是不和爱乔一样泪流满面。因孙曼琳这样的人几乎是从不流泪的。

她将那新婚礼物送来,注了一句道:“要到上海前再拆开。”

玉生笑话她,笑话她送了什么锦囊妙计。孙曼琳又笑话她,笑话她说出这样老气的比喻,女人一旦踏入婚姻,哪里还有妙计?

但玉生有时又听她的话。

直至轮渡上那位男人,仍是那位瘦小、无言的男人将餐食送来,她吃下后,才挑开船窗又看了一遍越来越近的渡口。然后她重又回到那一只箱笼前,笼面最上一层便放孙曼琳送的盒子,永远是卷草纹路,红白颜色,打开来,原来里面放了一只硕大的蓝宝石戒指。

绒布之下写着她孙曼琳的字,落笔有力地,常有人说是男性的字体。

“你是老气,我是俗气,我没有锦囊妙计,送你的,无非是一只珠光宝气。”

玉生在诧异和欣喜中包好了绒布,合上了盒。她知道自己是戴不完那些戒指的,但孙曼琳并不在意那么多,她只要她送给她的,是宝石行里最昂贵的一只。

锁上箱笼前,玉生又记起孙曼琳的最后一面,她将脸回了又回,直至再也望不见,她才乘上一辆小小的人力车,回家去了。

孙曼琳最后一句道:“我会去上海找你。”

玉生只是点下了头。

这时候玉生还以为孙曼琳会在自己到上海的第一天到来,或者第二天。却不知道她离开南京之后的第二天,孙曼琳和兰西乘上了偷渡到美国的船只,只是几天后又被抓回了南京。南京再没有唤作“玉生小姐”的庇护伞了,孙曼琳痴狂地淋着雨,闹了绝食、罢学,甚至要剪掉头发抗议,但偏执过一段时日后,她还是被迫“出了狱”,那时才去到上海,见到了玉生。

轮渡终于逼上黄浦渡口前,玉生第一次真正地吐出了酸水。她锁上船房门,任凭胃中的另一片大海狂风暴雨,所幸鸣笛声覆过了她的干呕声,接着,是李文树那双皮鞋落在船板上的响声,正飞快地逼近。

李文树道:“到了,太太。”

轮渡无声地停住了。

玉生听见自己的干呕声也消失了,只留下那只白釉瓶中的酸水,晃晃荡荡的声,忽地令人觉得羞耻无比。

于是她推开船窗,退无可退地将瓶中的酸水倒进了海面。她倚在船窗边,回过脸,也是这一刻才猛然地望见一整个黄浦渡口,金黄的渡口上站满了人,似乎要比南京要多得多的人,几乎每一个人都行色匆匆地扬着脸。前一艘轮渡更快地停了岸,从轮渡下来,走向岸边的一个个人又是面无神色地,他们有的戴着高高的礼帽,有的女人穿比孙曼琳的裙摆还要大的洋服,烫更卷更短的头发,她们正神色飞扬地走过一个个男子的面前,然后大笑着,直至笑出声来。

玉生在那笑声之中,觉得自己仿佛来到另一个世界。

世界之外,世界之中——

李文树仍然在唤她道:“太太,请下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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