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
“我跟着你,是为了那张戏票。”
李文树走出金小姐的宅院,她的大门前常年不曾点烛亮灯。晦暗的天光照不清他面上的神色,只知道他是望着她的,正如昨天在港口。
玉生道:“从这里到秦淮,要乘车。”
李文树道:“那就乘车。”
玉生朝他笑了笑,接着她忽然将手挥向一个即将驶去的人力车车夫。宝蓝的车篷底下只能坐两个瘦小的女人,两个男人坐不得,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也坐不得。即便玉生的肩头是扁平的、小巧的,也仍与李文树宽阔的肩头忽地紧抵。她从前见过男人与女人坐同一辆人力车,但女人要紧挽住男人的手臂,才不至于在跌宕之中落了车。
李文树道:“玉生小姐坐过马车吗?”
玉生道:“没有。”
李文树道:“马一直拉着人,但我不知道,也有人拉着人。”
玉生低了低眼望去,他那双干净几乎可说是漂亮的手摩挲着,那双手又碰过什么呢。他说起他在英国的十几年最爱赛马,手心长了茧子,那是握缰绳时磨出来的。
但他将手心一翻,在那细白的肌肤上玉生却什么也看不见。她只是问他道:“李先生在英国时念什么书?”
李文树道:“军校——但已是十年前的事情。”
玉生道:“李先生似乎没有参军。”
李文树又笑了笑,他反问她道:“我为什么要参军呢?”
玉生忽然无言。
她觉得自己失了言。但李文树笑道:“玉生小姐多么年轻,即便今年刚从金陵毕了业,难道来年就要去北平接着读大学么,你也可以做别的事。”
玉生抬起眼去望向他,道:“李先生知道我在金陵念书?”
李文树道:“全南京的正派小姐都在金陵。”
玉生笑了,她问道:“李先生管什么叫正派?”
李文树认真述道:“你这样的小姐,即是正派。没有看过电影,没有坐过马车,没有学最时髦的美国卷发,那样的头发我觉得并不好看——玉生小姐,中国女人的黑色长发本就像一条漂亮的长河,可以摸到细水长流。”
玉生的耳根霎时间红了。
这是她结识他的第二面。她仍在他究竟是个有礼,或者无礼的人之间反复揣摩,但他并不高扬着脸,他看向她时,将自己的眉眼低了低,仿佛只是在细细地望她散落的“长河”。
人力车也那样低,李文树却仍要伸出双手去扶住她的手。南京今天没有下雪,秦淮的水是昨日的残雪化冰,又滴成了水,甚至比不下雪更冷一些。玉生的手心一年四季都是冷的,乍握住他温厚的双手,自己的手心也被烧红了一般,立即滚烫起来,又立即挣开了。
玉生道:“秦淮的戏院在水上,我有一艘相识的船,请李先生搭船。”
李文树只是一怔,然后上了船。
刺骨的水中搭起赤红的戏台,绿绒朱帘拉起,高声曲调之后,一张张粉墨油面忽然登场。冲破天光的“咿呀——”声传来,玉生与李文树在摇摆的船体之中落了座。
李文树道:“女人叫做什么?”
玉生答他道:“杜丽娘。”
“她是男人的太太?”
“还不是。”
李文树看得愈发真切,他不再说话。即便是坐着,他的背脊仍是挺直无比的,船体仿佛因他变得平稳,不再飘浮,停了下来。
直至帘外高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秦淮上许许多多条船,偏偏有一条却撞上了红台,地覆天翻之后,是一段段笑声与嚷声的延绵不绝。粉墨飞快地散尽了,只余下一件蓝长褂子上了台。
“爷们,诸多抱歉!戏票明天再还各位。”
红台浮去,绿帘重又拉起。
李文树道:“玉生小姐,今天又算是谁欠?”
茶座在船体正中,小小的红檀木方桌动摇起来,原本平静的茶水染开层层涟漪。玉生在那里看见李文树的神色,他仿佛笑着看她,又或者只是看茶色中的她。
玉生将两个圆口茶杯递开,其中一只她用双手递过去,他比她大许多,整十二岁,况且他是她爸爸的相识,她谨记自己要尊敬他。玉生淡淡回道:“李先生,这里的票,每一天都买得到。”
“明天?”
“只有这个班子是从天津来的,如果明天还没有回去就可以买到。”
李文树道:“天津么。回上海的船还要十天之后,天津更远,明天他们回不去。”
玉生笑了笑,道:“不知道,那是我们不能控制的。”
李文树道:“我不能让玉生小姐亲自去买戏票。明天下午四点钟,玉生小姐如果愿意,就请在家门前等着我。”
玉生静默了片刻,而后道:“我记住了,四点钟。”
小船逐渐靠上了岸。如给那个车夫一样的酬劳,李文树也递给了船夫同样大小的一张钱票,但船夫不知从哪里学来了几句英文表示感激。李文树只是用一点南京口音也没有的中文回他的话道:“有劳你了。”
因周围的中国男人极少有拉开船帘下船之后,在原地伸出手腕去静静地扶着女人轻捏起旗袍一角下船的。李文树忽然将他送她的那颗珍珠坠子看仔细了,它被别在她的白围领上,好像充当了一颗宝石扣子。
直至走出水上戏院后,玉生从手包中拿出来一条帕巾。绸面的,柔滑无比,拆开来,他才发现帕巾之中放了另一条帕巾,更小更细,真正如同即刻吐露出来的丝,但又温软似肌肤。
李文树笑着望她道:“这是送我的。”
玉生道:“这样的帕巾,我也有一条,夏季用来擦额,但我觉得如今即便是冬天,李先生手心的汗也有许多,可能是爱赛马的原因,您——”
她笑自己,忽然笑出了声,轻轻地,又几乎听不见。然后方又注道:“请你收着,这一条是崭新的,我做好之后从没有用过。”
李文树道:“这条绿绣边是你做的,这个大小是你剪裁出来的?”
玉生道:“是。”
李文树道:“那我收着,从此我每一次骑马,都会拿来用。”
玉生笑了笑,并不回他的话了。
路面上远远地开来一辆车子,平静地停在一个梅花糕的摊位前,也不敢鸣笛来等他,玉生知道那是来接李文树的车。只是那个梅花糕的摊子,孙曼琳曾在那儿买过一块,或者买过许多块,有时是玉生为她买的,孙曼琳常说南京再不会有更好吃的梅花糕。
这时又记起孙曼琳,玉生忽地问道:“李先生,你为什么不在安平?”
李文树停住了,不立即往车去。
“我为什么要在安平呢?”
“今天他们要为你接风。”
“谁?”
“整个安平。”
李文树道:“哦,我忘记了。”
他笑了笑,不知为什么忽然坐近了,身上仍是淡淡的雪松香。玉生第一次不敢大胆地注视一个男子,明明她还在金陵读书时,也从没有这样怯懦过。
顿了顿后,玉生说道:“李先生,你现在去也不会失约。”
李文树道:“近六点钟了,再晚一些,我要先到高淳的马场看一看,后天我的马波斯到南京后要立即入住那里,直到我回上海的那一天。”
玉生道:“他们为你接风,你却要为你的马接风。”
李文树笑道:“波斯是一匹很漂亮的马,到时我要让玉生小姐见一见它,漂亮的小姐骑上漂亮的马,相得益彰不是吗——这个成语是袁瑞先生刚教会我的,这里用我想是合适的。”
玉生低了低眼,仿佛在看他手踝的表面。那块银白的西洋表就如同安平大厅中的巨大光铜摆钟,缩的很小很小,挂在了他的手中,然后便开始缓慢地转动。
重又乘上车后,玉生望了一眼那不止的时针。
“李先生,英国远不远?”
“不远。”
玉生又问他道:“乘船可以到的地方吗?”
李文树细细地回答她道:“可以,乘船的话要久一些,久也并非不好,有时夜里睡着了,海浪声像风笛一样吹到梦里,人睡在无际的海上,倒比睡在大地上更平静。”
玉生道:“多么好,可惜我是晕船的。”
李文树忽地又笑了,他道:“那你为什么还乘船在秦淮河上看戏?”
玉生淡淡道:“李先生,你要问那个班子为什么偏要在河上搭台。因为第一次来是我母亲陪着,她是苏州人,她总说苏州人看戏就是在水上。”
李文树道:“我见过你母亲。”
玉生道:“是的,十五年前她还没有离去。”
李文树声低了些,道:“她是如何离去的。”
玉生道:“肺病。”
只是玉生如今总记不得,她母亲是十年前离去的,或是五年前。又或者,她母亲真正卧床了十年,疾病纠缠了许久之后才终于在后来的某一日逝世了。总之玉生在那一日之后穿过许多时日的白,直至今日她忽然望见李文树身上那一件白西服,和他昨天穿的是一样的素白。
“李先生,你的母亲不久前在上海离世了。”
“嗯。”
他竟仍是笑着的,那笑是怅然,或本就是无谓的冷笑。
玉生忽地一怔,又听他注道:“我看了那篇讣告。”
他回过脸来,他面上的神色像是他身后在摇摆中逐渐变得虚无的车帘,又分不清那眉头是皱着的、是高扬的,只是那眼睫低垂着,冰冷地扫过他金黄的肌肤。
接着,李文树仿佛自说道:“那篇讣告登了一个错处——她的称呼,她离婚之后就不该被称作李太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