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微信,周谨言没有给她发消息。
她主动给对方拨了一通语音电话,那边过了很久才接听:
“喂。”
“喂,周谨言,是我。”
“我知道。”
“我妹出院了,我们现在在家。”
通过电话交流,徐玲悦又占据了上风,仿佛又回到了体验馆,她在控制室,他在地图中。
“你什么时候来拿硬盘?”
“再等等吧。”
听周谨言的声音,感觉很没精神。
“你是不是生病了?”
“不是。”
“周谨言,我昨天才说过的,不要逞强。”
那边没有反驳,很安静。
“喂,你还在听吗?”
徐玲悦以为对方挂了,结果看了一眼,还在通话中。
“嗯,头疼,我先挂了。”
徐玲悦巴拉着手机屏幕,心想:
“还不错,愿意承认自己不舒服。终于不是那种硬撑着冷着脸装作没事人一样。这也算进步。”
……
周谨言确实头疼。
没办法,这是术后后遗症。
每当要下雨前后,他都会感觉太阳穴像是被千万只虫子啃食一样,痛得根本睡不着。
止疼药能缓和,但是等待药效出现的那三十分钟里,简直如同酷刑。
他感觉背后的衣服被汗水濡湿,额上青筋暴起,唇色已是煞白。
扛不住,根本扛不住。
他又爬起来吞下两颗止疼药,大口大口把温水咽下去,胃部被暖意包裹,这才感觉身体舒服些。
躺在床上,脑海里闪过光怪陆离的记忆碎片。
有在体验馆里的、有在战场上的、有在飞机上的、还有在医院里的……
迷迷糊糊坠入梦境前,他脑海里的景象,停留在了他拍摄的最后一个战场上。
……
那是三个月前。
W国,顿城。
周谨言躲在掩体后面,偶尔探头出去,快速地拍下一两张照片。
一辆装甲车“卡卡”地驶过掩体,几个脏兮兮的钢盔从周谨言附近的掩体后跳出来,用几个小口径迫击炮对着运兵车开火。
车里的士兵操着与钢盔们差不多的斯拉夫语咕噜咕噜地笑骂。火箭筒、迫击炮一轮齐射,运兵车变成了麻子脸,开车的斯拉夫人吹着口哨继续前进,甚至根本没有减速。
周谨言伸出头,拍下这令人绝望的景象,车子刚跑离镜头,屁股后面的黑炮管子就轰的一声,周谨言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觉得面部如同遭到了一万头蚂蚁的啃食,接着又像被数千磅的大锤打了一下,晃都没晃,直接被强大的气流掀翻在了焦黑焦黑的土地里。
手里照相机的所有塑料固件都被融化了,贴得他满身都是,胶卷几乎同时曝光,变成了废纸。不过周谨言并不痛苦,因为早在先导的破片打中他的时候,他就已经陷入了昏迷。
……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他被炮击声吵醒。
身下是焦黑潮湿的土地,他的鲜血还在向下滴落。
一颗炮弹飞过掩体,尖锐的嘶鸣声响彻阵地,然后是大量低频产生的音爆,战场上的焦臭又浓烈了几分。等等,为什么只有声音和味道?
他又陷入昏迷,等再次醒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摇晃。
试着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他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惨嚎,几个抬着担架的年轻卫生员被吓了一跳,抬脚端的人一松手,担架戳在了地上。
周谨言的腿顺着担架的斜坡踩到了坚硬的面,这不是地面,应该是车子或飞机的路面。霎时,弹坑里惨淡的一瞬又浮现了出来。
一个中年男人不耐烦地走上舷梯,随手把烟头碾灭在机舱壁上,男人带着头巾,看起来像l国人。
周谨言没看见,还是一边呼喊着一边拼命挣扎。中年男人摘下头巾,原来,他并不是l国人,头上的头巾是为了遮挡献祭给战争的一层头发和半个耳朵。
“喂,书呆子,别嚎了,战争就是玩儿命的游戏。”
周谨言听出了那个人的海城口音,于是用闽南语狂呼乱嚎,甚至骂出了几句脏话。中年男人忍无可忍,摘下背后胡乱背着的步枪,反转枪头,狠狠的一枪托砸将过去,接着,又把一滩烂泥一样的周谨言扔到了一大包打包好的军毯上。
刚刚失手摔醒周谨言的卫生员看不过眼,冲上来理论,那中年男人狠狠地瞪了卫生员一眼,说:“这个眼镜儿估计是瞎了,好不了了。等下点火,他闻到火药味和航空煤油味,一准儿发疯。”
卫生员喋喋不休地用不甚标准的中文唠叨个不停,中年男人终于忍无可忍,大骂:“战后综合征晓得嘛?我的耳朵是在上一个战场丢的!”
卫生员吓了一跳,摸了摸自己金色的头发,终于畏畏缩缩地退了回去。
那个海城中年男人喊了声出发,一个带大墨镜的小子碾灭烟头,随手开起了飞机。飞机摇摇晃晃地飞上了天。
这是一架超龄使用的旧飞机,如果用帆布遮住窗子,在里面的人一定会以为自己登上了运货的大卡车。
周谨言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等落地时,人已经在南城军区总院。
他原本身体和头部的疼痛已经在长久地路途颠簸中变得麻木,甚至被推进手术室前,他都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给他主刀的是南城最有名的医生,大夫用了三小时的时间从他的脑袋里取出来两颗渗着鲜血的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