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昙才发现自己手指在颤抖,强自镇定说:“我怕什么?这本来就不关我的事,若非是你强硬将我带过来,我现下应是好好地在睡觉。难道你指望我感恩于你吗?”
陆青檐吐了一口血,喘息着说:“我也不曾说关你的事……”
手上的力道加重,他一刻也不曾放开她的手,如同坚硬的锁链一般。
陆青檐在祠堂里被关了一夜。
蜡烛燃了多久,他就在那里盯了多久,蜡烛熄灭后,他倒在蒲团上,烧得浑身滚烫。
不过陆青檐一向命很大。
三年前没死,这一晚依旧没死。第二日早晨国公府的下人来开锁,他瞬间睁眼醒过来,定定地看了姜昙好一会儿,似乎才认出她是谁。
“走。”
陆青檐整个人几乎压在姜昙身上,她不得不拖着他往前走。
邓显在外面等了一夜,一见浑身哆嗦的两人,连忙让候着的人将披风汤婆递过来。
陆青檐脸色苍白,如游魂一般飘过来,只迷迷糊糊看了邓显一眼,就睡了过去。
陆青檐一生病,陆宅所有的下人都动了起来,请了好几个大夫。端着血水清水进进出出,场面比女子产子还隆重。
不过陆青檐情况确实不大好。
他背上有几十道鞭伤,打得血肉模糊,原本去陆家就是强撑着,可没想到又受了几杖。
伤上加伤,寒深露浓坐了一夜,想也不想就知道他能烧到什么地步。
更遑论祠堂里那一盏被风吹得忽闪忽闪的烛光,折磨着他几欲崩溃的神经。
姜昙站在纱帐外看着大夫给他的双腿上药,心道:
他竟还没死。
邓显急得团团转,焦灼的眼神时不时落在姜昙身上。
这一路他虽不在,可刘武一直明里暗里跟着,早就知道两人之间的纠葛,并将事情完完整整告诉了他。
姜昙不想探究他的眼神是什么意思,这里的血腥气刺得她头疼。
邓显恭敬说:“夫人劳累一夜,属下让人送夫人回去?”
姜昙转身就走。
邓显又慌张跟上来:“紫珠姑娘一人伺候夫人难免吃力,其余婢女多是做杂活的不仔细,属下给夫人择选了一个贴心的婢女,从此让她跟着夫人?”
他身后跟着一个双髻少女,眼神发亮地看着姜昙。
没等姜昙说什么,紫珠就拒绝:“不用,我不吃力!我一人能照顾好姑娘!”
“错了,应唤夫人。”
比起老郑,邓显倒更像陆宅的管家。
姜昙并不理会。
那少女一个人紧紧跟上来,叽叽喳喳地说话:“奴婢叫双双,邓先生说夫人若不满意这个名字,可以按夫人喜好改。或是要随紫珠姐姐的名字,也叫个什么珠?”
“去去去!我叫紫珠是因为出生那日,附近的河里捞上来一个大蚌,蚌里剜出一颗罕见的紫色珍珠。”
紫珠不满地说:“这是我爹取的,你跟我改什么?”
双双觑着姜昙的神色:“那夫人觉得双双叫什么好呢?”
不愧是邓显选的人,对付人有一套办法,不过姜昙对她整个人都没有兴趣。
“随你。”
姜昙推开房门,双双连忙快步走到前面,妥帖地为她解衣、摘簪,还眼疾手快地将香炉点起来。
紫珠气哄哄地铺床。
双双的手十分恰到好处,可惜太过聒噪:“尚书有三个义子,听说长公子离开这段时日,赵公子几乎要取代了他去,成为尚书最看重的儿子。锦衣卫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尚书气着长公子,长公子只好负荆请罪,背上受了这么多道鞭伤,都是自己人打的,可都下了死手,大夫说去了半条命呢……”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听说到的。
邓显想告诉她这些,是什么意思?
姜昙道:“自作自受。”
双双噎住,想要解释:“那赵公子可恨着呢,多少次派杀手……”
姜昙躺在榻上,闭上眼睛。
紫珠将床帐放下来,两手双双面前:“安静,姑娘要睡了。”
双双讪讪闭嘴。
姜昙睡得并不安稳,又梦到了乱七八糟的许多事。
有时是在吴江的那些年,因为腹痛起得晚时,刘仲青斥她四体不勤。怎么就那么不体贴,她是一个女孩儿,刘仲青分明知道,却还要用如此刻薄的话说她。
姜昙气得坐在门前掉眼泪。
宋庸叫着一群狐朋狗友从梅花巷子呼啸而过,强拉着她一起去一丝湖喝酒,结果坐湿了垫子,只好跳到水里。
水可真冷啊。
半梦半醒之间,姜昙睁开眼睛,看到床边坐着一个人。
“宋庸?”
屋子里一片昏暗,看不分明他的脸,只听到沉默之后,有人含糊着应了一声。
姜昙眼皮子困倦得打架,却睁着眼睛紧盯着他,十分警惕。
宋庸的手伸过来,印在她的额头,盖住她的眼。
姜昙撑不住了,又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睛时,日头已经西斜。
姜昙用着已经迟了的午饭,任由双双叽叽喳喳。
她说陆青檐睡了一觉,午后就醒来了,身上还带着病就要出门。听说是宫里传召,皇上要亲自过问他的扬州之行。
姜昙舀粥的手不禁顿了一顿。
虽然闫许两党斗得厉害,可恩怨毕竟没有放到明面上来,许首辅在朝中的威信还是无人可比的。
陆青檐替闫尚书做的这些事,都是暗地里的勾当。稍不留意失了手,就可能被朝臣咬住不放。一旦罪名落实,皇上为给汤指挥使一个交代,必定不会轻易放过陆青檐。
眼下他又失了闫尚书的宠信,说不定就会被就此放弃。
……这是她的机会。
姜昙的心脏狂跳起来。
她下意识地看向紫珠,又扫视过双双的脸,心情瞬间平静下来。
她得知的这些都是别人之口告诉自己的,若是假的呢?焉知是不是陆青檐又一次试探,像上次在船上那样,笑盈盈地守株待兔。
但万一是真的呢?
梅花巷子里那些旧识,被蒙住眼,头顶悬着利刃,仓惶地跪在面前……历历在目。
姜昙陷入两难之中。
这一日,陆青檐没有回来,姜昙因白日睡得太多,夜里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
她的作息彻底乱了,白日不醒,夜里睡不着。睡着的大多时候,也不能安稳,总是梦到各种荒诞走向的往事。
第二日,陆青檐依旧没有回来。
第三日,姜昙坐不住了。
她想起白日里在园子里闲逛看到的景象,后院连着隔壁一家矮墙,邓显和刘武那些人都不在。
“我要沐浴。”
姜昙坐在屋子里,手上握紧不知从何处拿起的一本书册,写的什么,她也看不进去。
她抬眼看向双双,后者伶俐地说:“奴婢这就去传热水。”
紫珠愤愤要去抢先,姜昙暗自拉住她,不动声色继续说:“我还要花瓣,新鲜的花瓣。园子里假山后的那些花,就很不错。”
双双不由看了一眼外面。
天色已黑,园子里看不清楚,且假山离得远呢。
姜昙鲜少说话,更少主动提什么要求。双双十分乐意,只是说:“那夫人得多等一会儿。”
“多等倒不要紧,只是我比较挑剔,只要含苞待放、尚未开花的花瓣。劳你多仔细挑一挑。”
含苞待放的花朵最容易爬些小虫,若是落到水里那可真是糟糕,双双明白夫人的意思:“奴婢这就去。”
待双双离开后,紫珠低声问:“姑娘要干什么?”
姜昙的手心沁着汗。
仓促一向不是她的行事风格,她习惯了准备周全,考虑到一切可能的后果,并准备好应对的办法。
可是这个机会来的太好了,就像鱼儿口中的饵料,她忍不住想要尝一尝。
姜昙抬眼问:“我记得你那处有双双的衣服,对不对?”
很快,夫人房中的双双姑娘和紫珠姑娘相携而出。
门口的小厮虽然疑惑,平日打闹争执的两人突然间关系怎么变得这么好,可是无一人敢问,甚至连抬头多看也不敢。
自长公子带夫人归家的那一天起,就有奴婢暗地里动了心思,将严苛的家规抛之脑后,结果被管家带人乱棍打得半残拖出去。
当时长公子就坐在不远处的亭子里喝茶,听到那奴婢的惨叫声,愣是连一个眼神都没分过来。
这事夫人自然是不知道的。
自此,就再没有人敢以身试家规。
主子还是从前那个残酷无情的主子,娶了夫人,更甚从前。
只是在两人离去后,对面那人忽然记起来:“哎?方才双双姑娘不是出去过了吗?”
.
破绽百出的计划,仓促到几乎是临时生出的想法。
姜昙走出门心高高地提起来,身子也不自觉地抖起来。
外面太冷了。
她仔细想着白天的所见,知道这里有一处矮树丛:“从这边走。”
两人相携着弯腰,几乎是从树丛里一步一步爬过去,可是又特别急迫,故而出来时,身上都是树叶与露水,狼狈得过分。
没有人在意这些。
走过这一条石子路,尽头就是白天的矮墙。翻墙这件事她和紫珠从小做过不少次,一定能很快过去。
然而当姜昙抵达那处时,一瞬间如坠冰窟,被寒夜的冷意冻在原地。
飞快转动的脑中思绪停滞,彻底乱作一团。
一片漆黑之中,若隐若现的一点灯光。走得近了,才看清是下人提着灯笼。
陆青檐一身官服,风尘仆仆,低眉看过来:
“阿昙,你怎么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