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熙熙攘攘,姜昙被谁推了一把,又被谁踩了一脚,她都顾不得,只一个劲儿地向前看。
然而岁月匆匆,不需要她用多快的速度,那人佝偻着腰,步伐已沉重地慢了下来。
“杨伯。”
话一出口,姜昙的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不住往下掉。她刚擦干净脸上的痕迹,眼眶中又有新的滚下来。
杨修文迟缓地转过身来。
灰白交杂的乱发被风吹得耷拉下来,眼睛眯成一条睁不开的线。
杨修文盯着姜昙看,似是在辨认她是谁,半晌后他似乎认出来,眉头一蹙:“都说了我没有金子!谁说当官的一定贪污受贿!你们这些小畜生,别再来了!”
姜昙原本要露出的笑僵在唇角。
原来杨修文没认出她。
说着,他四下寻着趁手的东西,最终在地上找到一块半干的泥块,用力地丢了过去。
姜昙的小腿被砸得发疼,但她不肯走,也不肯动,只是盯着杨修文看。
“还不走!”
杨修文这回从地上捡了块石头,暴躁地扔了过去。
姜昙下意识地闭上眼。
意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眼前忽然投下一片阴影,姜昙睁开眼睛,看到陆青檐面色发寒地挡在她身前。
“你又准备寻死?”
姜昙快速地往他背后看了一眼,那块尖锐的石头在他的衣摆上留下一道黑印,甚至被砸出了个小洞。
而不远处的杨修文见她多了个帮手,又开始四处寻石头了。
“我们快走!”
姜昙握着陆青檐的手跑起来,巷道里房屋的影子被他们甩在身后。
不多时,姜昙气喘吁吁地停下。
陆青檐看着两人交握双手,觉得很有意思:“怎么不继续跑了?”
方才那样,他觉得很好,特别好,前所未有的好。
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再来一次!”
他迫不及待地握住她的手,还要像方才那样再跑一次。
姜昙的心思显然不在此处,没听清他说的什么:“他将石块扔在衣角,只是吓唬我们,并不会真的追上来。”
也不是真的想伤人。
从杨修文方才的话中,姜昙猜出了一些眉目:或许有一些人知道他的过往,过来骚扰他。而杨修文不厌其烦,所以扔石头驱赶。
姜昙甩开了他的手。
陆青檐眉目间阴沉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一甩衣袖,示意姜昙看身后被石头扔出来的污渍。
“姜昙——”
陆青檐言之凿凿:“你认识的人你负责,我的衣服值不少银子,破了一个洞万不可能再穿第二回了,你得给我重新买一身。”
“好。”
姜昙当然应下来。
陆青檐急得很,一刻也等不到,立刻就要换衣服。
姜昙只好暂时先放下这边的事,她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巷口,记住杨修文的住址。
“走吧。”
陆青檐却不动,指着她的脚:“你的鞋呢?”
原来方才从人群过来,被谁踩了一脚不是错觉,估摸绣鞋就是那时候丢掉的。
“跑丢了。”
姜昙毫不在意:“无事,这一段路平坦好走,何况还有足布挡着,无人会看我。”
话虽如此,可姜昙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看向了陆青檐的靴子。
听说世家大族家中都养着绣娘,一等一的好手艺,做出来的靴子一定很软和。
陆青檐却没看见姜昙这眼神似的,神色惶惶担心起来:“赤脚而行,衣冠不整,会像一个野人吗?”
姜昙无言。
她方才想错了,她还以为陆青檐会将靴子让给自己穿。他不是喜欢自己吗,这份喜欢竟如此吝啬?看起来没有丝毫诚意。
“走吧。”
姜昙些许不耐烦地催促。
咚咚两声,姜昙看到陆青檐将自己的靴子脱下来扔到一边。
他没有把靴子让给自己,而是选择与自己同样赤足而行,做一对野人。
“你这是……”
陆青檐扬眉而笑:“别装傻,新靴子的钱也得你出。”
姜昙没好气说:“也好,就当买下你的这一双,施舍给随便哪个过路人好了。”
她愤愤踩着石路前行,陆青檐被她丢在后面,他细思片刻,将靴子丢到了水里。
看着它们沉下去,他去追姜昙。
“姜昙,一起走。”
.
姜昙在杨修文门外蹲守了大半日,她看到杨修文出门起,身后就有一群乞儿尾随。
于是她便悄然跟上去,结果那群乞儿警惕机灵得很,有一人看见她就打手势告诉另外一人。
一人传一人,一群有组织的乞儿便知道了她在后面跟着。
一个稍大的乞儿朝姜昙做了个鬼脸,她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就听到乞儿群里齐声声的学鸟叫声。
杨修文长久和他们打交道,一听这声音就反射性地回头,一通乱丢石头。
乞儿们四处逃开,姜昙被漫天的石头砸得遍体鳞伤。
她灰头土脸地回去,陆青檐捏着她的脸看清上面的划伤,不由分说要去算账。
“不是杨伯的错。”
陆青檐捏了一下她的手:“难道我看起来就像傻子吗?”
陆青檐离开了小半日。
半日后他没有回来,那群乞儿却找上门认错。
姜昙知道他们不是真心实意,但此刻至少面上无人敢作怪,也不知陆青檐用了什么手段。
认错后那群乞儿便要告退,姜昙问他们干什么去,一人说:“将偷的和抢的东西还回去。”
原来他们还偷抢过杨修文的东西,姜昙一股气冲上头顶,握紧了拳头。
乞儿们乖乖跪了下来,一声不吭。
算了。
姜昙又去了一趟杨修文的宅子,果不其然看到陆青檐在那里。
杨修文的宅子被翻新过,屋内的东西一一添置,连门口都多了两只石狮子。
甚至杨修文手上的拐杖,都换成了上好的檀木。
杨修文眼花看不清楚,站在门口不敢认,这时那群乞儿跪在门口叫他爷爷。
拐杖高高地举起来,愣是没忍心打下去。
苍老的声音说:“算了。”
刘仲青是吴江父母官,若是他还活着,面对这样的子民,也一定会说:“算了!”
“怎么样?”陆青檐一早看到姜昙,眉间是三月的春风。
他走过来问:“五千两银子使到这里总不算张扬了,我是不是很好?”
姜昙忍不住笑:“你很好,你特别好。”
陆青檐的手指在她眼角抹了一下,面上是疑惑的神情:“既然我这么好,为什么要哭?”
姜昙怔怔看着他。
陆青檐可真是娇生惯养,今日外出,他又把帷帽戴到了头上,隔着一层白纱,他的神情看不分明。
两人隔着白纱默认片刻,他忽然伸手撩开,捏着她的后颈,猛然亲了下来。
姜昙愣住了。
脑中的思绪变成一团乱麻,她的手不知道往何处放。该推还是该扶着,该拒绝还是接受?
他的唇舌已放了进来,如狂风肆虐般吸取她的气息,又黏糊糊湿嗒嗒地搅弄一处,不给她分毫喘息的机会。
姜昙无法呼吸,回过神来时,已给了陆青檐一巴掌。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如同海上越来越急切的浪花。
反应过来才发觉自己行为不妥,姜昙抿了抿唇角:“对、对不起……”
“没关系。”
陆青檐很快说道。
他如同随棍而缠上的蛇,急切而痴迷地朝她吐信子:“没关系姜昙,我说没关系。再哭一次给我看看,再哭一次……”
竟有些楚楚可怜的哀求意思。
姜昙像撞鬼了一样看他。
这回姜昙的巴掌落得毫不犹豫,只是极有分寸地在落在下巴上,看起来像是在脖颈上挠了一记。
“你又发什么疯?”
陆青檐捉住她的手掌,牢牢按在自己脸上不许她挣开。
“我们成亲。”
这话虽是陈述的意味,可含着浓浓的不确定。
陆青檐眼中有迷茫,畏惧,显然他也不知道这样对不对,只是随心而说,同时对未知的回应感到不安。
姜昙久久不说话,他逼近一步催促说:“好不好?”
曾几何时,施茂林也是这样问她。
姜昙微怔之后,应道:“好啊。但我要你放下陆家的一切跟我走,你觉得好不好?”
陆青檐的手握得更紧了。
他面上露出挣扎和为难,但好在他没有骗她,看起来是认真在权衡。
这反应逗笑了姜昙。
她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他握上来,她就再掰开,极有耐心,不厌其烦。
最终,姜昙获得自由。
她认真看了一眼陆青檐,觉得这人若是能做朋友就好了。
当然,不做朋友也很好。
“回京去吧。”
听说他在朝中有官身,还投了闫尚书门下。他梦想平步青云,从他的名字就可见一斑。
青檐。
姜昙转身离去,忽然听到背后有急促的脚步声追上来,死死将她箍在怀里。
“我答应你!但我也有要求,你永远不得离开我身边!”
陆青檐的脸颊用力贴着她的,似乎想汲取温暖,可惜两人都是冷的。
“应了我,明日就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