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暑气刚下去,此刻院子里正是凉快的时候。
紫珠从井里捞上来果篮子,将里面的寒瓜、葡萄装在果盘里,另一手端了个瓷壶,笑着挤进桌子。
“王嬷嬷,来,多喝点,这是我们姑娘制的酸梅饮,在井里放了一天呢!”
王婆子看向紧闭的厢房:“哎,你家姑娘不在吧,可别吵着她。”
“不在。”紫珠笑说:“茵姑娘叫她过去呢,估摸今晚不回来了。”
王婆子放心了。
“今个儿老夫人高兴,特地让大姑奶奶和茵姑娘搬到她那院里去,又给了不少好东西。姜姑娘也算得了脸,是该去沾沾喜气。”
“瞧您说的,我家姑娘算什么,得脸的是茵姑娘。那是亲亲的孙子孙女,老夫人能不疼嘛?”
王婆子一口吐出果核,意味深长地说:“那可不见得呦。”
紫珠不动声色地,朝厢房那边的窗户看了一眼。
接着一副笑脸,不停地给王婆子倒酒:“这是什么缘故?”
酒意上头,王婆子晕晕乎乎。
“譬如那望京城的国公爷,还有他那儿子,瞧着是亲的,实际上国公爷是庶子,他那儿子是庶子的庶子。别看当了国公爷,也不得老夫人喜欢。”
“国公爷生的庶公子,是个什么来历?”
“能有什么来历?瘦马肚子里爬出来的贱种,国公爷原本是不想要的,可后来没儿子,只好接回来。”
“可以前没听说,有这么一位庶公子啊?”
“自小住在佛寺,大和尚那里记名的俗家弟子,前几年才接回来。”
“他如今几岁?”
“不多不少,二十岁。”
“从未去过苏州府?”
“一直在扬州。”
最后一个问题,有些奇怪。
紫珠又看了一眼厢房那处,终于还是问出:“这位陆公子,生来可有隐疾,譬如……生来六指?”
王婆子仔细想了想:“似乎是有一个隐疾,却不是手指有什么病……”
送走醉醺醺的王婆子,紫珠回屋,看到姑娘正坐在窗边。
“姑娘,按照你教我的,都一一问过了。”
一个都对不上。
姑娘说的那个人,生在苏州,长在苏州。自小锦衣富贵,一身的纨绔恶习,今年应是十八岁。
可陆公子自小上山做和尚,整日粗茶淡饭,佛经念了十几年,前几年才接回来。
听说在读书一道很有天赋,过目不忘,还拜了有名的大儒为先生,今年二十岁。
前者劣习累累,恶贯满盈。
后者慈悲良善,谦逊清苦。
怎么看,都是毫无干系的两个人。或许是姑娘看花了眼,或许只是长相相似而已。
这世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
何况陆公子五指齐全,扬州府从没有传言说,他天生六指。
更多的,是关于他那个瘦马出身的妓子娘亲。
姜昙闭了闭眼。
她也觉得是自己多想了,可她控制不住不去多想。
夜幕降临,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夏日的夜来得慢,可一旦来临,就是浓墨般的黑。
油灯静立桌面上,照亮了一处地面。
没照亮的地方,似乎有什么极为可怖的东西蛰伏着,静待时机一到,就会疯狂爬上来。
姜昙说:“他能跑得了第一次,就能跑第二次。神不知鬼不觉替换了人犯,等到从苏州逃出去后,他来到扬州,跑到了山上的庙里,杀死了原本的陆公子,顶替他的身份,成为新的——”
“姑娘!”
紫珠听不懂姜昙在说什么,她并不知道姑娘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姜昙整个人就是很不对劲。
她周身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情绪,将所有的东西往最坏的地方想去,越想越荒唐。
可是她用这么平静的语调说出来,又有一种让人不得不信服的力量。
如此矛盾,才是可怖。
“姑娘。”紫珠语重心长地拢住姜昙的手,担忧地看着她:“你是不是犯了魔怔了?”
姜昙闭上眼,蜷缩着。
紫珠拍着她的肩膀:“我不知道姑娘三年前在吴江究竟经历了什么,姑娘不愿意说,我也不会问。我只希望姑娘好好的,夫人在世的时候常说,人要往好处看,可姑娘总是不快乐。您还年轻,还有这么长的日子,怎么能让那些不开心的人和事耽误了自己?总是这么悲伤,以后该怎么好?”
小的时候,为了一块桂花糕,或是一件新衣服,姑娘都能高兴好半天。
可现在,好像什么都不能引起她的兴趣了。
姑娘不爱说话,不爱出门。她喜欢睡觉,可总是惊醒。
大夫说,姑娘病了。
紫珠不会治病,只能陪着姑娘。
她摸着姜昙冰凉的手,说:“姑娘,快好起来吧。”
姜昙眼角有泪意,许久之后说:
“我听你的。明日不用去抓新药了,以后我不喝药了。”
至于陆庸,她往后尽量避开。反正成亲之后,就再无交集了。
“那若是还睡不着,怎么办?”
紫珠忧愁地想了会儿,高兴起来:“睡不着也没有关系,有施公子陪着你。险些忘了告诉姑娘,今日施公子差人递了消息进来,说是明日就回扬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