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养父母那时还很爱他——哦对,那时不是“养父”和“养母”,而是“父亲”和“母亲”。他也不是“席格”,而是“克劳德”。
席格——克劳德,是他们从坟墓里捡回来的孩子。
当年养父母偶然经过,忽然听到孩子隐隐约约的哭声,来自路边一个崭新的无名坟包。坟墓前没有鲜花,没有墓碑。连棺材都埋得很浅,只盖了一层薄土。
棺材漆成朱红色,镶着金边。克劳德就蜷缩在小棺材里,裹着一床紫茄子色的毛毯。因为窒息,他的嘴唇发绀,指甲青紫,一条腿伸不直。所以养父母给他取名“克劳德”,这个词源于法语,原意为“跛足”。
“我们救了你。”母亲经常这么对他说。
克劳德用力地点头,他的一生都在被人拯救。
虽然家境贫寒,但家中三人每年会在特定时间去拍一张合影,摄影师都记得他们的固定模板:父亲穿着西装坐在沙发上,孩子捧着一束花,坐在父亲的怀里,而母亲倚着椅背站在一旁,提着一只小小的女士包。
合影时,父亲会用手揽着克劳德的腰,逐年往上,克劳德六岁时他摸着他的臀部,七岁时是腰,八岁时正正好是肋骨。力气太大,他被勒得很难受,小声叫父亲放开,父亲没有放手。
后来在床上,他也没有放手。
“爸爸是爱你的,很爱你。”他说,“所以你要忍耐,爱是不能辜负的。”
该怎么形容父亲的动作和行为?他不清楚,学校不教这个。父亲告诉了他答案:爱。这个他在学校里学过,爱,模糊的,神圣的,伟大的,现在又加了一个定语:不能辜负的。
克劳德早就忘了那段日子持续了多久,从一年级到二年级,是一年还是半年。就像他不清楚儿子不能睡在父亲床上。那时他年龄太小,也不聪慧,性又不是具体的概念,没人教导,他难以理解,自然就说不出口。
在一团混乱交错的碎片中,他唯一能记得的就是疼痛。
上时老师给他们讲奇闻异事,说在十五世纪的欧洲,有一位迷恋鲜血和穿刺的暴君,名字叫做“弗拉德三世”。他喜欢用削尖的木桩刺进人的尾椎,然后把木桩立起来,受害者会在重力的作用下缓慢地滑下去,直到木桩的尖端从肩膀或颅骨透出来。
克劳德看着教科书,尾椎,穿刺,非常精准的用词。于是他举手提问了:“那我爸爸会刺我的尾椎是什么意思?”没有人把他的话当真,老师和同学哄堂大笑。
他不死心,又问了一次,老师照例用教鞭把他赶下去:“你惹你爸爸生气,他当然会打你的屁股,不要再问这种问题了!”
克劳德没再开口,他的英文又得了个“E”。英语课成绩占比很大的是上台演讲,他做不好这个,老师对他的评价是:用词不准确、用词太准确。没有过渡,过渡太快,怎么还在过渡?比喻不形象,比喻太形象,你这是什么比喻?
他左右为难,演讲总是零分,教室里没人想听他说话。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他的数学老师,克劳德去他的办公室交作业,天太热了,他就把长袖衣服撩了上去。老师看见他身上一块块淤青,旧的是茄子的紫色,新的是煮熟的虾一样的红色,色彩斑斓。老师抓住他的手,忧心忡忡地说:“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克劳德想了一会儿——父亲因为他不让他爱他而打他,前因后果太累赘,实在不好描述,于是他尽量准确地说:“爸爸很爱我,可我不喜欢。他有点生气。”
“如果你爸爸打你的话,你千万要告诉我,告诉警察。警察会把他抓到监狱里。”老师显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即使是你的父母,也不能用暴力强迫你做不喜欢的事,记住了吗?”
克劳德点了点头,他回家把这句话告诉妈妈,但是妈妈说:“警察把爸爸抓走的话,你和妈妈吃什么?”
克劳德无言以对,饥饿是比爱更难受的事。
这家里除了他,只有妈妈有一双澄澈透明的蓝色眼瞳,像婴儿一样纯洁无暇,克劳德经常看到它,有时在厨房里,有时在客厅中,有时他躺在父亲的床上,透过成年男人的手臂组成的缝隙,他看到了藏在门后的蓝色的眼睛。
妈妈,你为什么要哭?
你是这里唯一无辜的人。
他没有报警,照例上学回家,某一天,客厅放了一大堆杂物。父亲他正抱着多年未动的摄像机,而母亲坐在一旁,擦拭着已经沾满灰尘的底片,父亲不仅提早回家了,两人也没有吵架。实在稀奇。
父亲见他回来,招招手叫他过去。席格以为他又要来,不禁后退了几步,说:“你不能这么做,老师跟我说的,你不能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
他以为这么说父亲会勃然大怒,然而后者今天心情很好,并不在乎他的冒犯,而是说:“那今天可以不做,作为补偿,帮爸爸拍摄些照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