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那致命的一剑刺中后,萧望川的身体便随天梯的残垣一齐朝人间坠下,只于他彻底失去意识的前夕,却觉渐冷的四肢竟开始回生暖意。
失焦的双眸再度恢复清明,他看清面前正拥抱着自己的那人。
“不必担忧。”顾渊的身躯逐渐化为淡蓝色的光点,为他苍白的面颊平添了几分悲悯的神色,“此身乃是由我一道神力所化,而今该也到了这份力量燃尽的时刻了。”
随着那淡蓝色光点的逐渐扩大,萧望川感受到自己身上的伤口正在被一点点缝补,治愈。他尽力去够对面那人的手,不料却是触及了一手的虚无。
前人唇角一勾,用柔软的唇瓣触了触少年的额头,旋即肉身便是彻底散去。
浩瀚的神力乘风而起,遍布修真世界的每一寸大地,宛若母亲宽厚的大手,将岩浆烈火一一抚平。尚处于半空中的无数天梯断片为之彻底湮灭,好似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境,从不从于人前出现。
萧望川被光点托起,托上云巅,看到了一片崭新的苍茫世界。
而在云端之上,站着一个手执灯盏的红衣少年。
少年侧过身,他生着一张同前人如出一辙的脸,和......
一双空洞无神的眼。
灯盏碎裂,炽热的烈火将他吞没。
他静默地站在火海中,好似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
忽而,他终于动了。朝着火海的更深处,那少年迈出了脚步。
“不!”萧望川尖叫出声,他忙朝少年扑去,却如昔日深夜无数次的梦魇那般一无所获。
橙黄色的火光遮盖了他的视线,他的五官被焰火封锁,时间长了竟有些分不清今时的自己究竟身处何地。
良久,才有一人以不轻不重的恰好力道推了推他的肩膀。
“我们的萧大仙睡着啦!我就说他不行,平日里就会耍些嘴皮子功夫,还扬言说要什么名扬天下,两坛果子酒就给他放倒了。”
“嗝...才,才没有,我只是昨夜没休息好罢了。你还说我,你不也就只会在这方面呈呈口舌之快,有种就来和我比划比划,小心别被我打得哭爹喊娘把脸丢光才好。”揉开惺忪的睡眼,萧望川伸了个懒腰,从粗壮的树枝上慢晃晃地起身,顺手掸去衣袖上黏连的落叶。
“来啊,打就打,说得跟姑奶奶我怕你似的。”说着,万彦宁撸起袖子就要抄刀和前人大干一场。
“好了好了,都别吵了。”沈容青在两人中间又做起了和事佬,他把万彦宁拉到身后劝道,“再过两日望川就要下山了,此去只怕凶多吉少,你也别和他闹腾。”
“你说你也是,整日没个正形,这回应约回到梁国可莫要再摆出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免得旁人还要说是青云门没教养好你。”
萧望川从树上一跃而下,正落在了他二人的面前,嘴上虽敷衍着连声道好,但显然是没把沈容青的话往心里搁。
“这梁国就这么非去不可吗?一没魔修肆虐,二无战事严峻,这时候叫你过去指定没好事,不若你去求求你师尊叫他想办法帮你把血誓解了,再随便找个理由推推掉,又或者干脆找具替身去好了。”万彦宁抱臂不解道。
后者只困倦地打了个呵欠,嘲讽说,“姑奶奶,那可是老祖宗留下的血誓,师尊他老人家就是能解也不敢解啊!真以为别人都跟您似的,样样通样样松,捣鼓些什么东西都是三脚猫功夫,随便糊弄两下就能蒙混过关?”
“你!”闻言,气不打一处来的万彦宁就是要抬手作势劈砍而去,所幸被眼疾手快的沈容青先一步拦下。
“望川,你也少刺她,每回一叫你俩碰上面都这样,唉。”他叹息着,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瞧你今日累得很,是因为紧张才没有歇息好吗?”
“这倒不是,只是我前阵子恰巧得了本妙书,里面记载的事物实在太过玄幻,我一连看了好几个通宵,这会身子骨都还酸软得很。”
“呦!我们萧大仙竟然也有主动读书的一日了?是我睡迷糊了还是今个儿太阳打西边出来啦?”万彦宁不由得发出一声哂笑。
“懒得理你。”
这话可不是萧望川胡诌,大致在半月前,也即他刚刚出关那会,彼时的他正好端端地走在路上,谁料竟是有一道卷轴凭空出现,还好巧不巧正砸到了他的头顶,最后落在了他的怀里。说怪也怪,这书好像仅有他一人能看到,哪怕是实力已达大乘境的清虚仙尊也感知不到此卷的存在。
怀揣着满腹好奇心的萧望川将书卷收下,日以继夜地阅读其间内容。
他原以为这会是一本天赐的绝世修行秘籍,但在打开过后却诧异地发现并不是。
里面仅仅只用相当平淡,甚至可堪称是一声寡淡的语言记述了另一个哪怕用极他毕生所学也不可能想象出来的世界。
他沉迷于那个遥远的未知世界,沉迷于那世界中的一花一草,一菩一提,以至于当书卷看尽,将卷轴合上的那时他好似真的在那其中活了一遍。
在沈容青的两方调控下,此次相聚也是难得的没有以万萧二人“两败俱伤”而告终。
出发前往梁国的前日,萧望川又抽用了一整日的时间将卷轴里的内容再又粗略地扫过一遍,越读越让他感到惊骸不已。
世界...原来还能是这般模样吗?
鉴于萧望川是自幼时为师尊抱上青云门后首次下山,清虚仙尊特前往栖梧峰找天玑长老“借”来了沈容青去陪他那不成器的徒弟一道下山。沈容青欣然应允,山下历练途中对萧望川多有照拂,时而化身要求严苛的长辈,时而又如那人的骨肉血亲般送去无微不至的关怀。
他们走过了大半个梁国,期间虽闯下不少祸事,同时却又实打实地造了许多福祉。两人顺风顺水地一路走来,不料最后却是在那不起眼的扶倾山阴沟里翻了船。扶倾山山神太过强大,远非他二人之力可敌,最后萧望川不得不祭出师尊留与他的传送玉牌,以引爆半颗金丹为代价,趁妖狐狂乱之际将其传送至青云门清虚仙尊跟前,强行将其伏除。
重伤未愈的萧望川拖着濒临极限的身子与沈容青勉强按期赶到了梁国,谁知梁国国君与魔族合欢宗宗主暗地勾结,设下鸿门宴就为当众取他性命,好一扫仙门之威。无奈,萧望川只好引爆了体内剩余的另半颗金丹,硬是坚持到了青云门的援兵赶到,将他二人救下。
梁国一行后,萧望川由仙门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一朝沦为无用的废人,心神俱创的他选择闭关。
闭关期间,天衍宗叛变,举兵攻打赤鬼堂,并成功挟持了堂主夫妇。清虚仙尊赶赴赤鬼堂支援,谁料此举却是正中魔门下怀,他们设下天罗地网齐力坑杀仙尊。清虚仙尊因身上带有妖狐留下的暗伤,最终不敌,战败而亡。其头颅为魔尊斩下定在了青云门山门之上。
消息一出,仙门震惊,一时人心惶惶不知如何是好,幸而清虚仙尊于仙逝前灭去了大半魔修,这才不叫大战彻底走到无力回天的一步。
出关后的萧望川草草料理了师尊的后事,他接过清虚仙尊之职担任了青云门的新任掌门,同时一并接手了仙门百家这一整个烂摊子。
三分实力五分庆幸,仙门付出了被近乎全灭的惨痛代价取得了仙魔大战的最终胜利。
立于被战争波及而丧命,堆积如山的无辜百姓尸首面前,萧望川默了整整七七四十九日。最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他主动卸下掌门重任,选择入世重新回到了梁国,转而再度担起了他为前大梁皇长子的这一身份。
决意离去那日,万萧沈三人齐聚青云门,就此事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最终以萧望川一意孤行,三人不欢而散告终。
回到梁国后,萧望川并未自封为王,而是被冠国师之职,辅佐当朝梁皇共治国事。上位当年,朝廷颁布律法,将梁国境内的修士尽数驱逐,且上至天潢贵胄,下至布衣百姓,此后皆严禁再借仙法符箓辅助包括桑蚕农耕在内的各类生产活动。
于此同时,萧望川又接连颁布数条政法改革梁国制度——先是建立专注研究各类生产器具的天工司,后而减赋税,轻徭役,进一步削弱梁国贵族特权。
失去修士帮助的梁国战后因生产力恢复缓慢以至于边境常遭他国骚扰,无奈,萧望川只好带头领兵作战,不顾他宗掌门的警示,倚仗个人一骑绝尘的修为境界助大梁一统天下。
仙门各派对萧望川插手凡间之事感到震怒非常,于是决意联手对其展开讨伐,不料在大战后凋敝的各仙门反被萧望川一人以武力强行镇压。
一统天下后,萧望川如此前梁国之法炮制,半是威逼半是利诱地强制断绝了修士与凡人间的联系,且订立法规,此后不得再有凡人踏上仙途,否则一律格杀勿论。
在其有意的操纵下,天下修士一派在百年间逐渐走向没落,取而代之的是因连年灾情不得解,局部地区战火肆虐造就的民不聊生的惨烈景象,以至于魔修当道,大肆其行。
凡间每有魔修出现,萧望川便执剑前往,以一人之力尽数杀之。可天灾人祸一日不止,魔修之祸便一日不绝,时日渐长后,深受其害的百姓对萧望川也由最开始的褒扬与敬仰逐渐转化为了不解与谩骂。
在千百次的屠戮中,少年萧望川渐渐迷失了自我,他的心志为魔气浸染,并最终生出了心魔。
一面抗衡肆虐的心魔,一面继续无止无休地进行着不知何时才到尽头的杀戮,萧望川只觉身心俱疲,恨不能一剑斩杀自己,但他早无退路可言,唯有漆黑的前路一直走到底。
某日,他从一处被魔修毁去的村庄中救下了一个幸有一息尚存的孩童。
孩子睁着湿漉漉的无辜双眼,懵懂地问他。
“大哥哥,为什么活下去这么难,我不喜欢打仗,什么时候才能不打仗?”
萧望川用衣袖替他擦去了脸上的血迹,露出一个疲惫的笑。
“一百年,哥哥答应你,再给哥哥一百年好不好。”
用一百年,让百姓衣足食饱,幸福安康,用一百年,让世界再无仙,也再无因仇怨堆积而成的魔。
“一百年是多久?”
“等你从现在这样长成白胡子老爷爷那样就是。”
“我知道了,大哥哥,我们拉钩,你不要骗我。”孩子伸出骨瘦如柴的手,作出了勾手的模样。
萧望川的眼眸被这一幕刺痛,他也伸出小指勾住了那孩子的手,用颤抖的声音与孩子一同念道。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只不待他将大拇指与那孩子的手指对碰以誓定敲章盖印,就见那孩子双肩一松,偏头睡了过去。
萧望川摇不醒死去孩子的尸体。抱着那孩子冰冷的身体,他的心彻底死在了血腥尸块铺就的无边旷野上。
他变得愈发冰冷,愈发沉默寡言,催动他□□活下去的动力仅剩下了杀尽天下魔物如此一念。
直到某日,当战胜归来的他再次踏入大梁都城时,迎接他的再不是凯旋的赞歌,而是满眼仇恨的灾民。
一位妇人跪倒在他的脚边,只见她怀中抱着一个满身青紫的婴孩,显然已是断气许久。
妇人背着他走一路,没有一刻敢将孩子放下,只怕一时不慎她那苦命的孩儿就要作了别人的盘中餐、腹中食。
她拍开萧望川欲将她扶起的双手,在地上重重地磕下一个响头,而后瞪着猩红的双眼哑声质问道。
“仙人,百年对您不过弹指一瞬,可我们又能经得住几个百年呢?”
“求求您,放过我们吧。”妇人言毕,其后的所有灾民也随之一齐跪下,用身上最后的力气磕着一个又一个响头。
萧望川绝望地闭上了双眼,可浓厚的血腥味宛若一把无形的利刃,如影随形地将他的自我从隐秘的角落拖出来一遍又一遍地凌迟。
他忘了那一日的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只记得那是心魔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占据了他的身体。
对着镜中的自己,他感到无比的陌生,甚至是惊恐。他不愿面对现在的自己,亦或者,他不愿承认现在的自己还是自己。
“我是谁?”
“萧望川。”
“我还活着吗?”
“是的。”
“我要做什么?”
“斩杀魔修。”
“为什么?”
“救世。”
可,他真的做对了吗?他做的这一切真的有意义吗?为什么,为什么他连自己都认不清了。
那天赐的卷轴,那若神旨般降下的卷轴,其间所呈现出的一切难道只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对他一人的愚弄吗?
他不知道。
他太累了。
梁国夜宴,梁皇递给他一杯酒,说是千年难得的佳酿。看着新任梁皇稚嫩的脸庞,他忽而想起了自己的那个糊涂弟弟,也难得的,渴望起了一丝家的温情。
不带一丝犹豫的,他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
只是他忘了,他早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也早已再没有了家。
他醉倒在了这一杯酒之下,在濒死时仿佛有一瞬回到了那个青云门山上的明媚午后。
万彦宁撸起袖子要与他比斗,沈容青斥他不求上进。
他只揉开惺忪的睡眼,拂去一身落花,无虑无忧地扬言来日定要飞升成仙,名扬天下。
这是千万年间仙魔两方第一次统一战线,他们一起,对生擒的萧望川施以极刑。
他被关入阴湿的地牢,被剥皮抽筋,被断骨碎婴......他破碎的身体被一次次治愈,又在恢复如初后被一次次粉碎,恒久不变的只有永不停歇的疼痛。
但在这非人折磨的剧痛中,他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线的自由,一线的清明。
终于,审判的一日到来。
他被推上斩仙台,而台下那些曾受过他之庇佑的百姓,无一不在拍手叫好。
“魔头要死啦!”
“死得好,早该死了!”
“死了我们就好过段安生日子了!”
“就是就是!”
他一哂拂之,并不在意。
殊不知,真正的绝望还不曾到来。
行刑前刻,万沈二人赶到,大闹刑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