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进……噢,是,我是找了王叔,但这也——这也没犯门规吧。”韩明亦犹疑片刻,道。
“没犯门规,犯了家规。
“你利用守国的职位之便,让整座山的搜救队、游客和工作人员配合你。兴师动众至此,你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只觉得理所当然。
“这是谁教你的规矩?出去这么久,忘记自己姓韩了,是吗?”
“不是,我当时是为了救人——”韩明亦争辩半句,却又突然噤了声。垂在身侧双手握紧复又松开。他叹了口气,低声道:“好吧,我错了。”
“错了该如何?”
“该罚。”
“如何罚?”
“责杖。”韩明亦顿了顿,接着试探性地问道,“能换成跪香吗?我身上伤还没好全,我怕……我怕我捱不住您的打。”
□□不语。
韩明亦叹了口气,又道:“或者先欠着,等我伤好点儿再给您打。行么?”
“跟我这讨价还价呢?”
“没有没有,不敢不敢。”
韩明亦利落地答完,跪在原位等了许久,才等到□□的下一句话。
“起吧。”
韩明亦疑惑:“起?”
□□已然转身,道了句“跪香不在这跪”,便开门出去了。
韩明亦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赶紧起身,将桌上自己的法箓卷好,跟着□□出门。
韩家的木屋建在林间,周围大都是落叶松。林间稀疏,阳光明媚,映得视野中几里之内都明亮温暖。
韩明亦和□□离开木屋,向北而行。走了一阵,周围的松林便茂密起来,林荫变厚,林子也显得暗了些。这片生长的多为云杉和冷杉,林相要郁闭一些。
不久之后,眼前的视野突然变得开阔起来。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巨大的湖泊,倒映着蓝色的天、白色的云、黑色的山和绿色的树。
韩明亦看见这湖,脚步不由自主地定了一下。
夏季的湖面清澈而又洁净。水面平稳,偶有微风鸟儿荡起的涟漪。湖面如镜,倒影万物,像将广袤的天地都装入了其中。
韩明亦闭上眼睛,深呼吸好几次,才低下头睁开眼,快步追上已走出一段距离的□□。
湖边是山。两人一前一后沿山而上,不多时,便来到了山中一处洞口。洞口不高不低,仿佛浑然天成。
因为是白天,洞中还算明亮。向洞里走个十几米,便能看到与刚刚木屋里那般相似的设施:竹编蒲团、贡桌贡碗、香炉烛台。唯一不同的是立在正中央的不是八卦图,而是一座石制八卦台——跟叶何等人在熊山异境的悦泽书院里看到的一样。
韩明亦自觉上前,为已经燃尽的烛台换了两只香烛,然后供上三根香。
□□走到其中一个蒲团前,面向八卦台稽首。韩明亦便也跟着他稽首。
“刀带了吗?”□□问。
“带了。”韩明亦从道袍的衣袖里摸出一柄白色小巧的骨刀。
“将箓摊开,滴血半盏。”
“是。”
韩明亦依言照做。他将卷轴似的金色箓纸在贡桌上摊开展平,然后右手拿起骨刀,左手臂抖落两下,掀起道袍。他看了看缠着绷带的左手,又看了看自己的左胳膊,犹豫片刻,咬牙皱眉,用刀在自己完好的小臂内侧拉出一道几寸长的口子。
鲜血滴落在摊平的法箓上。画卷般的箓上染了血,黑色的文字却没被晕开。
滴落在其上的血如有灵智般,在箓上游转蛇形,半晌,竟在箓纸上形成一副形状复杂的朱红符绘。
韩明亦在符脚成形的同时收回胳膊,摘下围在左手上的绷带,二次利用简单包扎了一下胳膊,然后退回原位,拢了拢袖子。
□□目视前方,道了声:“跪。”
韩明亦应是,于蒲团上双膝下跪。
这次下跪之后,韩明亦和□□都没再说话。二人的目光,都停留在呈于贡桌的法箓之上。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过去了。
半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去了。
眼见香炉中插着的香已经快要燃尽了,金色法箓上被血染成的朱红符绘仍然没有一丝变化。
韩明亦双膝有些发麻,心中却是担忧。
“起,换香。”□□道。
“是。”
韩明亦起身的时候趔趄了一下,动作有些迟缓地上前,取了三根新的签香,磕头三次后供上。
“跪。”
“是。”
韩明亦又跪回原位,挺直身体,默默地盯着桌上的法箓。
一个小时后,这样的流程又进行了一次。这次韩明亦起身换香时,不光膝盖酸痛,连带着身上几处在异境中被电矢刺穿的、感染过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
换完香,他又跪了一个小时,然后又在三支签香燃尽时,听见□□的吩咐,起身换香。
如此,跪一个小时起身换香,然后接着跪下一个小时的过程,反反复复地进行了不知道多少次。
不吃不喝,就在这山洞里,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黑了,眼前只有香烛与签香映出的火光。
跪到后面,韩明亦先是嘴唇干裂,又困又饿又累又渴;后来,饥饿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身体上各处伤口的疼痛;再后来,疼痛逐渐转向麻木,感官退化,眼前逐渐看不清东西了,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只觉得香燃了一根又一根,时间冗长,漫无尽头,只有眼前的一丛烛光,从天亮到天黑,又从天黑到天亮。
终于,就在韩明亦觉得自己随时可能昏死过去的时候,他第一次在烛光正盛、香未燃尽时听见父亲的声音。
“起吧。”
韩明亦机械性地起身,摇摇晃晃地打算换香,却被拉住了胳膊。
□□的声音传来:“今天就到这。”
韩明亦缓了一会儿才点点头:“是。”
“去里面躺着,时候到了我叫你。”
“是。”
韩明亦的大脑已经无法思考了,只有听命行事。他越过八卦台,进入山洞更里面,在那里喝了两碗水后,倒在一张床上,眼睛一合便睡着了。
□□立于床前,片刻后离去。
山洞外面已经响起了清晨的鸟鸣声。晨光熹微,洒入洞里。
□□走到蒲团前,跪在了韩明亦跪过的位置上,拱手行礼道:
“劣徒之过甚,皆因某教导无方。若有天罚,某请代为受之。”
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三次。
接着,□□跪直身体,目视前方。
待签香燃尽,他便起身换香,然后回到蒲团前跪下,一如韩明亦之前所做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