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母接过话茬,“当时他们都快死了,带着一名襁褓中的孩子,是他们把孩子托付到我们手里。”
她说完冲李之夭磕头,“还请公主明鉴,我们不过是些普通老百姓。”
“你的意思是我为难你们还成我的不是了。”李之夭语调慢悠悠传来,“可我得知另个版本却不是这样的,他在家中这些年吃不饱,穿不暖,因为身体特殊自小饱受毒发的折磨,你们不但没积极救治,还妄想拿他辛辛苦苦挣来买药的工钱补贴家用,给纪宗旭。”
纪母猛地抬起头,眼泪都忘记掉,怔怔她,李之夭轻笑一声,“你们农户出身,纪宗旭作为你们的孩子,虽说皮肤黝黑,是日头晒出来的,但他手上一个茧子都没有,哪怕在家看书握笔多年,食指应有茧子才是,可见他在家从未受一丝委屈,你们声声讨伐的人,是我的侍卫。”
踏雪从怀里取出几封信放在案上,李之夭拿起第一封信,“这是我在栾县查到的,这是栾县钱员外当年雇纪有命帮忙挖藕时的证据,字据和当时签订的契约全都在,钱员外承诺给药钱,可是后来作为父亲的你瞒着孩子找了钱员外拿了本该属于他买药的钱,帮工每日做活儿多少,时辰多少都记录在册。”
拿起第二封信,“这是你们邻居王婶的说辞,纪有命自从记事起你们就安排他干活,上山砍柴,洗衣做饭,好生供养着你们的亲生骨肉,王婶看见偷偷给的鸡蛋最后都进了纪宗旭的肚子,这就是你们说的好生养着?”她叹口气,握信的手一阵发紧,“虽说捡回来的孩子总比不上亲生的,可他还在襁褓中就到了你们手里,是你们强求来的儿女情分,也断然不该这么糟践。”
第三封信,“这是栾县大夫的说辞,纪有命体内带毒,你们第一次带他去看病,就因为不想出药费或觉得药费昂贵,每次只让施针止疼,他不疼了,但无时无刻都不在毒发,或者你们跟他要些安睡的药材喂给纪有命,昏睡的孩子,又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疼,是不是难受,偏偏他在我这里却说,你们为了帮他治病,掏空积蓄,母亲整日以泪洗面,责怪自己没有照顾好他,纪有命还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如今谎言在前,你们骗了他这么多年。”
纪母情绪忽然激动起来,“我能有什么办法!他抱回来还好好的,两岁的时候突然就开始有迹象,要是知道他是这样的孩子,我们也不会要他,是那夫妻两骗了我们,早知道…早知道我们就不该跟着那夫妻两,明明看上去不差钱的,生出来的孩子却是个祸害,害我们至今。”
“既知我生病时已放弃,何苦在我跟前做戏多年,娘亲。”
纪无涯穿过人群,他身穿布衣,面色苍白,眼里也失去了往常的光亮,只剩下哀伤。
纪母望着走进来的少年,目光急切似乎想要解释,但她这么些年在纪无涯跟前做戏惯了,看到他在身边,本能只会流眼泪,说自己多么的不容易,但现在证据赤裸裸的摆在眼前,说明过去全都深情的假话,就连现在她自己都信了。
从李之夭拿出信的时候,他就在了。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从一开始全都骗我的,幼时我浑身疼,可那时候你们刚喂我喝完药,我不敢出声,自己默默躲到柜子里不出声,我以为是药的作用,从未怀疑给我的药一直都是欺人假药。”
纪无涯声音颤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后来我去帮人挖藕,得到的赏钱买药,我喝了真正的药以后才觉得舒服不少,我那时还天真以为多年来药终于有用了,我可以自己救自己,不会为你们增添负担,更不会妨碍阿弟日后生活。”
他握紧双手,一步步往前,“你们要我把工钱留出来,我留了,一天帮人做好几分工,我知钱员外是好人,把钱攒在他那里,一副最贵最好的药,需要三两银子,那是我熬了一年才攒够的钱,后来得知钱被阿爹以我的名义拿走,你们一家三口进城里畅畅快快玩了一日,那日我离开,手里只有我帮人挑粪赚来的十枚铜板。”
县令看到他吓得面色大变,指着他就说,“就是他!就是他威胁我!”
纪无涯冷眼扫去,“我当日找你,目的是为了你府上钱财,他们夫妇自己贴上来跟我要钱,你是贪官,我来府上拿你的钱给他们也没问题,恰好被你看到我们在一起而已。”
县令悬着的心还是死了,到头来被人摆了一道。
纪无涯冲堂上坐着的人简单行礼,“十年的养育之恩,两年前我出钱帮你们建了纪氏酒楼时就已经还清,后来再见,都是纪宗旭和其父亲跟我要钱不得罢了。”
李之夭将栾县所有人的口供和证据交给纪无涯,他低头随意翻了翻嘴角扯起一抹讽刺的弧度,反手将其扬了起来,纸张四散,不少飘落出去或是落在地上,白纸黑字,摁着红手印,字字句句,足以证明先前他们所说的话全都是假的。
她感谢耿进才派出去查这件事的人心细,想得如此周到。
所有人仰头望着洋洋洒洒的纸张,他们跪在地上不敢再说半字,曹大人偷偷看了几张,心里都忍不住骂他们是刁民。
“既然现在事情说开了,不妨说说他的亲生父母吧。”
纪氏夫妇嘴唇一抖,纪爹颤颤巍巍开口:“说…说什么,我们全都告诉你了。”
她指了指纪母,“方才她说纪有命的爹娘看上去不像差钱的样子,既然不差钱为何要把孩子给你们,还有当初你们为什么跟着?”
纪爹下意识看向纪母,纪母面色惨白,仍然不改口风,“他们觉得自己时日无多,怕不能照顾好孩子,便托付我们,这有什么问题么?”
“你怎知他们时日无多?”
“因为…因为是他们自己说的,我们去走访亲戚,路上正好碰上。”
“真是稀奇,若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膝下的孩子应该是尽早寻找值得托付的人家,你们萍水相逢,他们就这么放心把孩子交到你们手上?”
李之夭拆穿他们的谎言,“作为爹娘,自是希望孩子出生平安顺遂,加上纪有命的爹娘是知道孩子日后会生病,需要药养着,怎么就托付到当时一穷二白的你们身上。”
纪母瘫坐在地上,嘴唇嗫嚅,很想争辩什么,但她不管怎么说都是漏洞百出,索性闭嘴不在说话了。
李之夭也不惯着他们,“纪宗旭这些年坏事也没少干。”她故意顿了顿观察纪氏夫妇的神色,“挨几下而已。”
踏雪拔出匕首趁他们反应不过来戳进纪宗旭的大腿上,疼得他嚎啕大叫,旁边跪着的两个大男人都吓得面色一白。
匕首拔出来,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又扎进了纪宗旭的另一条大腿上,带出的血珠滚落在纪爹手背上,他们被衙役摁在地上挣扎不得。
纪母哭喊着不要不要,县令默默爬远了些,生怕殃及自己。
李之夭歪头含笑看他们,眼底是一片凉意,“半个洛城当年也在燕国境内,栾县属于燕国,我是不是表现得太好说话了,才让你们觉得我是明事理的人?”
眼看踏雪又要刺第三刀,纪母失声尖叫,“我说,我说,我们全都说!”
踏雪的刀停在纪宗旭的手背上,衙役松开压制着纪母的手,她连滚带爬上去紧紧将纪宗旭护在怀里,纪宗旭哭着说自己疼,纪母眼泪刷刷掉,“没事,娘在这里,娘在这里。”
他们一家三口抱在一起哭起来,而李之夭高高在上坐着,不明真相的人看起来以为李之夭才是那个用强权压迫别人的恶棍。
纪母哽咽着说道:“纪有命的爹娘……”
眼神躲闪,不敢看旁人,更不敢看纪无涯,她只敢紧紧搂着纪宗旭。
纪无涯站在一旁,心随着她的话跟着揪起来,得知真相的时,他紧握的双拳轰的松开,站在原地,脑子有短暂的空白,清醒后不断重复着方才的话。
十七年的真相,他从前以为是爹娘不爱自己,或觉得他是个累赘的亲生爹娘,想了一百种理由去否定过去的他们,困惑他们的自私,为自己带来生命的他们。
真相赤裸裸摆在眼前,让他心底防线瞬间崩塌,撕裂的口子里装着的不是光明,而是一望无际的黑暗,拽他进去不停地往下坠落,抓不住任何东西。
“被我们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