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冒犯又直白的话叫亚科夫直犯嘀咕。他想,口无遮拦的西班牙人幸亏被当做傻瓜,否则不知每日得罪多少人。他又想,兴许这也是种别样的生存哲学。
二人上了马,行到街道上,向金角湾的方向走。亚科夫的脑海中塞着许多心事,不得不继续闲聊些有的没的扯开思绪。“你看起来年岁也不小了。”他心不在焉地问。“你何时加入骑士团的?”
“快十年前吧。”桑乔说。“从前,我在托莱多有封地,有庄园,还有温柔可亲的佳人。”
“既然如此,何苦来这过修士的生活?”亚科夫瞥向桑乔的头发。那与他一样理得很短,打着卷贴在头皮上,还更显光秃。“抛弃那般完美的日子,真是被空想糊了眼睛。”
“唉,本是完美的。”桑乔极长地叹着气。“可完美的日子就像张完整的华贵皮毛,哪怕被虫只蛀上一口,也再不值钱了。”
“何出此言?”
“她叫阿黛勒,和法兰西的王后一个名字。”桑乔扭过头来。“我们青梅竹马,幼时便相识相爱。我是独子,她是独女。结婚时我十五岁,她十四岁。两家的封地合在一起,田地大得望不见边,种满了加尔那恰葡萄。农民把它们酿成一种烈酒,香气浓郁,许多人都慕名来品尝。”
亚科夫沉默地倾听,等待他炫耀。
“可结婚六年,我们也没能诞下子嗣来。各种方法都试遍了。看了医生,请了神父,捐了款,施了粥。”桑乔像唠家常那般平静地讲述他的痛苦。“我父亲与她父亲,本还亲密得似兄弟,逐渐也相互指责挑拨,怂恿外遇,还说这结合不受天主的祝福,正该离婚。
“再纯洁美好的爱情也拗不过这个。倒不如说,若真爱她,怎么能将她囚在这烂摊子中?她是个极喜爱孩子的姑娘,绝能成为最温柔的母亲。我不忍看她那痛苦模样,也不愿背叛她,便只得同意离了婚。
“然后我便来了骑士团。”
“原来如此。”亚科夫却调侃他。“这才是你入团的理由,而非什么想与□□和平共处的胡诌梦话。”
“这么多年过去,人总不能一成不变,为这事痛苦一辈子嘛。”桑乔笑了,丝毫不觉得亚科夫刻薄。“梦想是梦想,现实是现实。我从不因梦想难以实现,就觉得它是错的;也不因现实苦涩,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话十分有道理,亚科夫细细品着。二人的马很快行至海边城墙。亚科夫发觉尤比的别院就在前面,克制着别过视线。“…那你入了团,你的封地呢?”他发出疑问。“你那妻子阿黛勒呢?”
“我是独子,我父亲可不是。除了入团捐献的地产,满山的葡萄园都归了我父亲的兄弟。”桑乔仍笑着,视线却飘向天空。“阿黛勒带着她的封地,很容易便改嫁。后来我听说,她生了好几个健康的孩子。”
亚科夫有点后悔问了这问题。他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又一阵委屈的酸涩从刻印处缓缓流淌而出。
“港口就在前面。”桑乔的双脚轻轻夹了马,叫它走得快些。“不过,既然你想借船做事,我必要事先向你讲解清楚:骑士团的船可不都是骑士团的。不如说,大部分都是自富商与贵族那租用。”他抓挠着自己的胡子。“你知道股份公司吗?”
亚科夫一听见这金融词汇就开始头疼。“什么?”
“唉,我只能尽力给你讲我的理解。”桑乔说。“你想象一下,有个商人,想把自己的货物卖到东方去赚钱。要是他自己没船,就得找个船长合作,与他分成。对吧?要是一帆风顺,那么按谈好的分成;可要是航路中遇了风暴,遭了海盗,触了暗礁呢?有时商人的货物要被迫扔进海里,有时船长的船有了损坏,吃亏的人总不肯做哑巴。于是,大家就立下规矩:无论是谁的损失,最后的利息都按谈好的平分。这样风险由二人分摊了,责任也由二人分摊。船长不会故意扔掉商人的货物,商人也不会故意损坏船长的船。
“而到了现在,大商人未必自己跑商,大船长也懒得自己开船。他们就变成了投资人与船主,雇佣别的商人、代理人、船长和水手做这事,他们自己只用出钱。而他们出的钱的比重,就叫股份。你明白了吗?”
亚科夫费了很大力气听懂这些——但他立刻发现矛盾所在。“他们怎敢不自己开船跑商?”曾经的强盗转着眼睛问。“如果代理人和水手开了船拿了货,逃走了再不回来怎么办?”
“好问题。”桑乔却不惊讶。他笑着转过头。“骑士团正是为解决这问题存在的。”
二人到了港口,便放慢速度。亚科夫发现朝圣与行商的船队比他来时多了不少。威尼斯人被抓进监狱,可其他的外国人立刻五花八门填上来。“西方来的朝圣者多从巴塞罗那、马赛、巴勒莫出发。而东方的商人们多从阿卡、雅法与加沙起航。”桑乔指着那数不清的水手与旅行者给他瞧。“你入团前一定知道,圣殿骑士团是为了保护朝圣道路的安全而建立的。我们就像脱离俗世的修士,严苛的团规使我们保持虔诚可信。我们的分部遍布欧罗巴,处处都有堡垒与军士。”
“嗯。”
“你还不明白?”桑乔搡了他的肩膀。“仔细想想,虔诚与信用作什么用,武装与马匹又能保证什么?”
给他一搡,亚科夫的脑袋里想起许多事情。舒梅尔曾说圣殿骑士团擅长借贷的业务,和犹太人作同样的亵渎生计;可只身上画着红色十字,就能在寒风战火中敲开修道院紧闭的门。他又细细琢磨桑乔的话,头脑一下灵活起来。
“我明白了。”亚科夫在胡须下张着嘴。“我们正擅做那代理人与水手。”
“这就对了。”桑乔喜笑颜开。“谁说代理人与水手的生意,就做不到大商人与大船长那样厉害?”
可亚科夫仍感到一丝违和的疑问埋在心中。他想,究竟是虔诚与信用使人推崇,还是武装与马匹使人胆怯呢?再严苛的团规也无法管束有权之人,再贫苦的生活也无法阻挡财富的侵入。
一条新的思路在他眼前展开。他想,谁说权力与自由真属于国王与皇帝,贵族与富商呢?
“不过,最近威尼斯人的港口在归属上都有些问题。”桑乔下了马,携着亚科夫停在一个熟悉地方。“他们的船被没收还好说,可港口没了主人,税务与负责官员就乱成一团乱麻。今年春天起,每艘到港的船只都多收了许多费用…”
西班牙的骑士叹息连连,亚科夫却想起先前令他焦头烂额的账簿与契约来。他也下了马,叫住自己的同袍。
“港口的事就交给我。”亚科夫咧开嘴笑了。“我有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