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他们这样执念?”尤比问。“到天上来,又能怎样呢?”
“因为他们相信有神明住在天上。”安比奇亚的指尖轻轻点了尤比的胸口。“离神明越近,便越能与之对话,让神明回答自己的问题,满足自己的愿望。”
尤比意会了姐姐的意思,可不甚赞同。“他们不是为了这个。”他低下头。“我想,他们是想自己成为神明呢。”
安比奇亚听到这话便笑了。她温柔地拥尤比入怀,亲吻他的额头。那双尖锐锋利的翅膀没法划伤吸血鬼坚韧冰冷的皮肤,可尤比依旧收起它们。他靠在安比奇亚瘦窄的肩头,想寻求在母亲怀中的感觉——尤比发现,自己已经长得太高,失去了被小小地捧在怀里的资格。
“亲爱的弟弟。”安比奇亚轻轻抚弄他的黑发,动作悲哀又轻浮,像在抚弄一只幼小脆弱的宠物。“你太年轻,你的心像张白纸般纯洁;可你又足够聪明,能看清许多丑恶的嘴脸。”她说。“我们与他人不同。只需铭记这点,便能解决许多苦恼。”
“我们哪里和他人不同?”尤比问。“我想,我们与每个人都有相似的心,相似的情感与想法。”
“我们是不朽的上位者,朝生暮死者无力抢夺我们的世界。无论你再脆弱,再无能,再敏感,也依旧拥有他人不能及的高贵权力。”安比奇亚捧起他的脸。“你必须要铭记这个。”
她的眼神如此坚定有力,尤比想,她一定认为自己的话便是绝对的真理。不知是浅薄的见识还是谦虚的美德作祟,尤比无法认同这话。他又想起母亲的死——不朽的上位者?可母亲的头颅在他面前切实地腐烂了。
“我在想母亲的事…也许你说的不对。”尤比从姐姐的怀里挣出。“也许…我还不像你,我还不够不朽,这世界尚不属于我这样的人。”
“我没说铭记这点便能解决所有苦恼。”安比奇亚又笑起来,利齿从她鲜红的唇边露出。“还剩下最后的谜题,每个活在世上的生物都需要自行解开的最终谜题。”
“那是什么?”
“是你活在这世上的意义。是死亡。”他的姐姐极轻地吐出这字眼。“你想试试吗?”
还没等尤比回答,他便被拽着手臂直直向上冲去。安比奇亚的翅膀有力地扇动,向月亮的方向狂奔。他们扎破稀薄的云层,从一片又一片诡谲的气流中穿行而出,风像刀子般割人,叫尤比睁不开眼睛。一阵可怕的恐惧抓住他——不是鲜血淋漓,也不是腐烂枯萎。是一种永恒的消逝,无可救药的悔恨,是一种深刻的思念与眷恋,一种致命的诱惑与吸引正刻骨铭心地令他恐惧。
“我们要去哪?”尤比大喊,无数的风堵住他的喉咙。
“见识世界的边缘。”安比奇亚说。“去靠近月亮的地方。”
世界的边缘是什么样?月亮离他有多远?尤比无法抑制地好奇起来。他们飞了很久,久到尤比感到疲累。天空变得愈发深邃黑暗,可明月依旧如此遥远。从他脸庞边吹过的风越来越轻柔,尤比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轻了不少,像云朵似的一吹就散——他低头望去,惊恐地发现往日生活的世界被云海覆盖,远方的地平线无穷无尽延展着,边缘出现畸变的弧弯,透着微微的曦光。
他的姐姐已经不再扇动翅膀,像漂在水中般轻盈。“如果我现在将你推向月亮,”安比奇亚说,“你便跨越生死的界限,再不能回来。”
“什么?”
“人们常说死后的灵魂将沉入地下安眠。可他们不知道,天堂才是真正的坟墓。”
尤比听不懂姐姐的话。他正思忖时,一只纤弱的手掌抵在他的肩头,用极轻的力道将他向后推去。尤比吓得立刻张开翅膀,拼命挣扎——在这遥远的世界边缘,没有风的地方,他的力气全没了依凭。
极致的寒冷与孤寂瞬间吞没了他。他即将缓慢地向月亮飘去。
“我不想死!”尤比大叫,可喉咙发不出声音。“姐姐!”
他无法控制地向后倒去,幸而安比奇亚最终握住了他的手。只轻轻一拽,二人便相拥在一起,弯折向下,如流星般坠落。尤比头一次感到坠落是如此幸福的事,世界像一只巨大的手,用无穷的力气拥抱他的回归。他想落下泪来,可眼角十分干涩——尤比伸手去摸,发现他竟也同母亲一样,流着血液般的殷红泪水。
“世界是个好地方,你该尽情使用它!”安比奇亚疯狂而纯粹地笑。“当你的双脚踩在地上,你便是它的主人,它的国王!”
他们坠回柔软的云海,那简直像隔绝梦境与现实的一道膜。尤比重新看到海洋与陆地,山川与河流。圣索菲亚大教堂的钟声在午夜响起,呼唤所有人从初睡中醒来,迎接庆赞神明的晨祷。他们张开翅膀,随鸥隼一同,在黑夜的遮蔽下沿整湾博斯普鲁斯海峡滑翔。尤比的眼睛如此明亮——他能看到那宽阔海峡上每一艘船只,每一位水手;也能听到海浪的每一声呼吸,每一次翻涌。他想起初次见到大海时深邃的恐惧,又想起母亲的遗言:死亡,是一种象征活着的手段。
尤比不再觉得姐姐落在他肩头的手坚硬寒冷——只因他现在也是同等的坚硬寒冷。他瞧见一具投石机被布罩着,被人推到商船的甲板上去。船从金角湾驶出,停在海峡中间,等待漫漫长夜后黎明的到来。
姐弟二人回到别院的阳台,安比奇亚再次亲吻了他的额头。
“我很高兴你能在这。”他的姐姐亲切而轻快地说。“等到母亲葬礼前,我会再来的。”
“我也很高兴能陪伴你,姐姐。”尤比仰着脸,瞧那月光中飞扬的卷曲红发。“再会了。”
如她悄无声息地降临般,海风轻盈地带走了她。
尤比感到一阵怅然。他忽然不想再戴上母亲的戒指,不想再回到那脆弱温热的躯壳中去。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在布拉索夫城时,那曾被克里斯蒂娜狠狠用刀子贯穿过。尤比不禁想,到底哪一个才更像真正的死亡?是感受汹涌的生命随疼痛尖锐地流失,还是困于永恒的黑夜中无穷绵长地等待?
他光着脚,踩着大理石地砖走下楼梯到会客厅去,凝视那面画有阿芙罗狄忒的墙壁。他微弱的脚步声终于吵醒了亚科夫——血奴几步并作一步跑下楼,瞧见他的胴体,气愤而焦急地开口责备。“你的戒指呢?”亚科夫抓住他冰冷的手腕。“你不穿衣服在这乱晃做什么?”
“我的戒指和衣服都在床上呢。”尤比在黑夜中盯着他的脸。“姐姐来过了。”
他的血奴听见这话,血管中血液奔涌的速度可见地快了不少。亚科夫强硬地拽他回到楼上,转头点起蜡烛,手掌紧张地在丝毯上摸索。幸而,他很快找到了尤比的睡袍与戒指。“把它戴上。”尤比看到亚科夫的额头上出了薄薄一层汗,掰着自己的手指想将戒指套上——可尤比握住了那粗糙的手,不叫他这样做。
“你不想知道姐姐和我说了什么吗?”尤比歪着头问。
他们正站在阳台上,尤比回忆起那半秃的公证官汗涔涔的手——他试着用同样的力道摸索亚科夫的手,沿着他指甲的形状勾勒。亚科夫的虎口和指根上尽是茧子,尤比想,若他站在奴隶堆里,轻而易举便能知道他的出身。
亚科夫的手抖了一下。“她说了什么?”
“她说,母亲的葬礼要在圣索菲亚大教堂举行。”尤比牵着亚科夫向床边去。“她还说,我该尽情享受世界,使用世界。只因我们是世界的主人,是世界的国王。”
他雀跃极了,兴奋极了。像是打开潘多拉的魔盒般,欲望彩虹般喷泻而出。
“那我呢?”可亚科夫不肯挪动脚步。那双属于斯拉夫人的冰蓝色双眼充满怨恨。“你们是世界的主人和国王。那我们呢?”
尤比惊讶地张了张嘴,不知说些什么。犹豫仿佛要撕裂他,叫他一半升上天堂,一半堕入地狱。亚科夫踏着沉重脚步上前,第三次抓起他的手。
“这是你母亲留下的东西。”血奴将指环重新箍在他手指上,牢牢推紧。“别说丢就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