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你…您,您长得和穆拉诺先生真像。”舒梅尔不敢抬头,只死死盯着地面。
“这话是奉承我威武,还是嘲讽我肥胖?”比安卡望向那些挥汗如雨的工匠们。他们正娴熟无比地制出精美的玻璃器皿,大大小小的吹管与钳子来回飞舞转动。“这两个词对女士来说可都不礼貌。”
“我倒觉得这样蛮好的…”舒梅尔紧张到吐字不清,他生平头一次觉得口舌僵硬笨拙得像患口吃症的人似的。“穆拉诺先生在这吗?”
“他去世了。”比安卡的手牢牢捏着桌边,像要把那木板捏碎。“玻璃厂在你离开后几年失了火。他气得病了,没多久就进了坟墓。”
舒梅尔细不可闻地偷偷长出一口气——他想,这也许没什么他所恐惧的仇恨尚残留着,可又立刻觉得这想法不甚礼貌人道。“…节哀。”他将视线垂得更低。“我为他祈祷。”
“为他祈祷做什么?你该咒骂他,庆祝他的死亡。是他害你回不去威尼斯。”比安卡却咬牙切齿地说。“他也绝不愿一个犹太人为他祈祷。”
舒梅尔不知回应什么为好,只得闭紧嘴巴,别扭地站在那。“你来找工作?”比安卡忽然扭过头打量他。“给我瞧瞧你的画。”
“我…我其实是来买东西,只是走错了路。”舒梅尔立刻背起鼓鼓囊囊的行囊——他刚刚只来得及将东西都塞回包里去。“很抱歉闯进你的工厂里来。”
比安卡在火光中盯着他的眼睛,向他伸出一张宽厚手掌。“把你的画给我。”她命令道。“别叫我说第三遍。”
那恐怖又压迫的眼神叫舒梅尔不得不屈服了。“我想,我不该在这继续留着,这不合适。”他一边说,可还是乖乖地掏出一打莎草纸来——上面画着他提前试着设计的灯具与花瓶草稿。“…要是你的丈夫知道这事可怎么办?”
“哪来的丈夫?我平生再不愿有男人盯着我那处打量。”比安卡恶狠狠抢过他的画。“现在,谁都管不着我爱买哪个画师的画。”
若是舒梅尔幻想过一种稳定安适的生活,它最好的模样也许就像现在——可比安卡只是个玻璃商人,不是能挥金如土的贵族和国王,舒梅尔想,她还是个女人。即使她膀大腰圆、年老色衰,比当年穆拉诺先生还高还胖,她也还是个未婚女人,每日都会因这身份遭受数不清的非议。舒梅尔想,如若我是个女人,她是个男人,那这事便能变成一种奇妙扭曲的美谈流传——可反过来,就全成了指控。舒梅尔想,她没有一个孩子。她想和海伦一样终生不婚吗?
“将我手臂上的肉都好好画出来,就像神庙里的雕像一样。我要把这画贴在店门口。”曾经稚嫩纤弱的正义女神正站在窑炉前撸起袖子,举起一根烧得通红的融化玻璃,就像举起一把沉重滚烫的利刃。她臂膀间,肥厚的脂肪下隐隐透出肌肉分明的轮廓。“像以前一样,我一点都不许动?”
“用不着了,您想动就动。”舒梅尔面色凝重。他的炭笔在莎草纸上唰唰地动。“我知道该怎么画。”
“你的技术比之前好多了。”比安卡明亮地笑起来,嘴角堆起皱纹。“可我却变老变丑。”
“…美的定义从不如此狭窄。”舒梅尔忽然感到鼻子一酸。“如若是别人觉得您变老变丑,说不定这对您才是好事。”
“你说得对,这是再清醒睿智不过的话了。”比安卡点点头。“真正的自由要靠舍弃这些虚伪东西来换。”
不知怎的,这话叫舒梅尔忽然想起亚科夫那张怨怒不屈的脸来。他不禁想,美是什么,爱是什么,生活又是什么?如若自由非要靠舍弃爱与美,叫人时刻保持清醒的愤怒才能摸到影子,那么自由真是如此值得的东西吗?他的笔尖刻画着比安卡的五官。那里已失了当年少女的柔美与灵动,只余下坚韧冷酷的棱角与褶皱。他感到一阵惋惜,为岁月蹉跎惋惜,也为现实磨砺惋惜。但他也不禁疑惑:为何人们总觉得纯洁与天真最为美而绚烂?那仿佛空中楼阁,是种毫无根基的虚幻东西,可叫人趋之若鹜。而脚踏实地的残忍与冷漠却被视作邪恶与恐怖,仿佛人们并无勇气直视它们似的。
“我画完了。”他说。“您来瞧瞧吧。”
“你也比以前自信多了。”比安卡没再挤到他身边,而是面对面取过他的画端详起来。“而且你的画也比以前好多了,不过我觉得,我可没这样美貌苗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