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止瘁却是浑不在意,望向那碟刀鱼,似是在自言自语:
“如今总不会再叫我拿走了吧?”
霍去病嘴角一动,但并未作声。
如此一来,二人皆有默契,知道此事无须再作争论。
霍去病目光也落在碟中,他思潮已起,不禁说道:
“我自小爱吃鱼,便是想事情时也惯了边嚼边想。大母与舅舅不知说我多少回,我嘴上答应,回头照旧不改。”
“吃得多了,便自然而然练出了一门别人没有的本事:我能边吃边将鱼刺和鱼肉分开。哪怕是再细小的刺,也能被我舌头寻到,即刻吐出。就像人在吃甜瓜时能边啃瓜便吐瓜籽。”
“因此,我从未试过被鱼刺卡住或伤及喉咙。旁人见了,只当我吃进去的鱼肉当真全被挑得半条刺都不剩。”
霍止瘁未等听完,已是惊讶不已。她忙问:
“可是,家里厨中,还有外大母她……她挑得可细心了!我都亲眼瞧见的!”
霍去病下意识点头,自己都不知是在回应她话中所指的卫思,还是在安抚对方。
“大母她起鱼骨确实厉害,这点不假。只是,遇着多刺的鱼,难免偶尔有些许短刺会残留在肉里,这不奇怪。”
“那你……怎么从不曾听你向外大母她们提起?要是不小心吃到喉咙里,那可就……”
霍止瘁皱起好看的眉毛,困惑地看着霍去病。
霍去病却像没事人一样,只道:
“若是真被伤到,那也是我的事,不与旁人相干。”
他一边说,一边瞥了瞥身旁。果然看见霍止瘁皱眉不语,一脸不解。
“你是想问,为何我有这一手,却还是让大母帮我起鱼骨?”
霍止瘁默默点头,霍去病也不瞒她,又道:
“我这人管不住自己脑子,不管是吃饭喝水,还是和人闲谈,都常想着行军打仗的事情。久而久之,便学得一心多用。只有一件,就是不爱在思索时听人啰嗦别的事情。”
“舅舅知我这性子,屡教不改,只得随我去。阿母更是不管我,只有外大母,每回用饭前后,都必要念叨我一番,生怕我吃得不好。”
霍止瘁听着他的话,一想以往,果然如此,不禁又点点头。
事实上,整个家里头,无人不知霍去病的脾气。因此,都任由他去我行我素。
“我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未免不耐烦。既不好反驳,又不好推托,于是便想着随便找个什么借口,好支开大母。”
“你是说……”
霍止瘁睁大眼,忍不住看看那碟鱼。
霍去病也和她一样,先瞧瞧案上漆盘,之后视线上移,与对方定定瞧着彼此。
“我不想听大母唠叨,于是便想了个法子,故意说鱼肉多刺,自己不爱吃,叫人拿走。”
“大母一听,果然急了。又是哄又是劝的,见我还是不听,她便说‘等我把刺全挑走,那时你再怎么吃,也不碍事了!’”
“我自然说好。于是自那时起,大母每回瞧见有鱼肉被送上来,她必先替我弄好,再让我吃。”
“她为了我,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去对付鱼刺;而我,只是想着为自己图个清净。”
“有时她弄好鱼刺,看着我吃鱼,又忍不住问起我的近日在军中的情形。”
“我虽回应几句,但偶尔也会有过这样的念头:‘你哪里知道那儿的事,就算我与你说了,你也不懂’。”
说到此处时,霍去病忽然沉默下来。
他嘴唇微颤,心中既是酸楚又是苦涩。想起大母对自己百般疼爱,自己却常有敷衍之心,当真好生后悔。
霍止瘁只朝他看了一眼,已然明白他心中所想。
她此时也是十分难过,寻思一回,终是忍不住开口道:
“你可有察觉,外大母她……这回虽又犯病,可她那情形,跟上回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全然不同。”
霍去病想了想,便道:“之前我也与舅舅、姨母说起来着。我们都觉得,这是大母病势减轻的缘故。”
“这是其一,其实,我还想过别的……”
霍止瘁犹豫着,不知该从何说起。
霍去病一言不发,只是用清亮的双眼凝眸于她,仿佛在耐心地等待着。
有他目光鼓励,霍止瘁一边努力搜词寻句,一边说道:
“外大母上回得病,不仅吵闹,还整日要拿着家伙在手,生怕旁人来害她。更不敢留在家里,一味吵着要出去。”
“可这次她虽也想不起家人来,但不仅没再嚷闹,甚至连器具家伙也不碰。就像是、就像是……她已经不再害怕这个家,更不怕咱们家里人了。”
“可是,外大母确实想不起来家中的事情,家里人也不认得。我见她这回的模样态度,绝非假装,因此心里便一直纳闷,为何她会像变了个人似的?”
霍止瘁面对面前那道专注无比的目光,她鼓起勇气,又道:
“我本是百思不得其解。可后来,想起外大母在发病前,向咱们说过那番休要再折腾的话,我才明白。”
“或许说,是我自己觉得自己明白。外大母生病时,大小事情一概忘记。可她头一回病了,哪个都不认得,哪里都不像家中,她只觉孤身一人,自然是十分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