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张骞沉重的步伐相比,女子每走一步,仿佛是在水面上漂浮而来。
她缓缓启眸,目光在霍去病与霍止瘁脸上一掠而过。
霍止瘁被这女人那幽深的眸光这么一瞧,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霍去病迎着对方的目光,从容站起,朝来者施礼。
“霍某深夜到此拜访,惊动夫人,当真失礼!”
霍止瘁连忙跟着一同行礼,她心脏狂跳,想:
“张骞的妻子原来病得这么厉害,瘦得都脱相了!难怪他整天着急!”
她不敢多看对方的一脸病容,却听见那女子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说道:
“不惊动也惊动了,何必多说些有的没的!”
她一边说,一边步入座中。张骞自她进来后,两眼一直不曾从她身上离开片刻,就连妻子反驳霍去病,他也听而不闻。
霍去病却是毫不介意,重新坐下。他目视对方,又道:
“珊麻哥朵夫人,若非事关重大,我亦不好上门惊扰。无奈夫人一直闭门不出,更不肯见人一面。我无奈之下,唯有出此下策。”
霍止瘁偷瞄霍去病,见他脸上神色依旧,显然并无愧意,不禁心想:
“嘴上说着抱歉,实际只怕他压根就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错!”
张骞听了这句,不由得更是怒气冲冲,瞪着霍去病,斥道:
“君侯,你如今可满意了?日夜命人在此喧哗吵闹,搅得人不得安宁!内人身子不好,你却非逼着她出来!”
自从霍止瘁见过张骞以来,一直见他举止稳重。如今见他居然敢当面斥责霍去病,脸庞上红筋毕露,确实是真的生气了。
霍止瘁心想:“之前老逼他,他都能忍;可要是事关他老婆,他就忍不了。看来张骞真的很爱他妻子……”
这样一想,霍止瘁更感好奇,越发留心仔细观察张骞夫妻是如何相处的。
霍去病面对张骞的指责全然不答,他看定珊麻哥朵,只道:
“夫人,你身子不适,我可命人请医服药;你心系当年的亲眷,我也特意去请了人来,与你当面相认,解开心结。”
“但你对圣骨之事再三推托,甚至连看都不肯看一眼,一味将霍某的请求往外送。我自问此事并非有多为难,怎么夫人竟连瞧都不愿瞧?”
珊麻哥朵并不看他,淡淡道:“我对当年的事早就忘了,君侯的事,帮不了!”
好直接!当面硬刚啊!
张骞对妻子的话听在耳朵里,却全无阻拦之意,只是忙着为妻子再多披一层袍服,生怕她受凉。
霍止瘁下意识瞄向主位,霍去病嘴角轻撇,分明是对这番说词不屑一顾。
“忘了?夫人,胡巫传人,自甫一出生起便要选定。你既是巫女,十多年来身授口传,尽得大胡巫的真传。如今却说忘了,我看不是忘了,而是你不愿相助!”
面对他的指责,张骞又急又怒,看向霍去病的眼神越发不满。
珊麻哥朵则是无动于衷,她只道:
“我记不记得住,说了没人信,又不能让君侯劈开我脑子看看。君侯爱怎么想,便怎么想!”
霍止瘁见二人言语上毫不相让,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要知道,以霍去病的为人和地位,哪敢有人这样对他?偏偏眼下珊麻哥朵就是不在乎是否会得罪对方,公然拒绝,当面前所未见。
“你不愿相助,莫非还心念匈奴?”
“我虽是匈奴人,但如今家人全在大汉,而且在这儿过得很好,又有什么不足?君侯,匈奴那边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
霍去病眸光如箭,直刺向珊麻哥朵。
“夫人,你外大母被单于放逐而死,以致母亲和姨母生分,从此不再相见。你的亲人当中,有谁来为她们说和?”
“你身为大胡巫传人,却因得病而无缘巫位。单于和你的族人们,可有为你想法子治病?若不是张公出手相救,你如今早就魂归九泉之下了!”
“那时你不忍丈夫被俘受困,偷偷放他离去。之后张公重回旧地只为见你一面,再次被俘。单于是你亲伯父,却不顾你请求,誓要杀掉张公。当时若非天象大变,下起大雪来,他早就得逞了!那时,单于和你的族人,可有顾及于你?”
“你阿母见你病弱,恳求张公带上你与儿子一同回大汉治病。为此,她苦苦哀求单于,反而惨遭五马分尸之刑!那时,你的亲人们,可有人为她流下过一滴眼泪?!”
“匈奴是你亲人,但对你最无情的同样是他们!”
霍去病每说一句,珊麻哥朵身子便微微一震。看起来,这瓦屋的墙壁也无法隔绝冰冷的夜风,将这个久病的女子吹得越发摇摇晃晃。
张骞眼见妻子这般神色,大惊之下,不由自主眼巴巴地望向霍去病,满目哀恳之色,似是在求他不要再往下说了。
“君侯,您……!”
珊麻哥朵紧咬嘴唇,她重重一闭眼,良久之后,方才睁开。
她那双仿佛点燃着火苗的大眼睛里,唯余一片麻木,轻轻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