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那骂声更是忍不住提高了,黑夜之中,尤为异样:
“……亏你们还是北军子弟,白日里闹腾就罢了,如今到了夜里还没命似地吵吵。你们便不过日子,旁人就不用歇着?!”
“老丈,咱们当兵的,自然都是大嗓门子叫唤。一时改不过来。您老人家要是不耐烦,取块布来,塞着您那耳朵睡觉,敢情完事儿!”
“咱们向来是这脾气,大口吃酒大声说笑。论起来,这地方如今都归军中,我们可不曾在外头胡闹乱闯,更不曾骚扰您这贵宅。您要是还气不过,劝您去找我们上峰说去!”
几个士兵连说带笑,声音之大,把那抗议者的声音早已压过。
那边屋中,传来了士兵们的歌声,其声昂扬豪迈,远达数里之外:
“六月栖栖,戎车既饬。四牡骙骙,载是常服。玁狁孔炽,我是用急。王于出征,以匡王国……薄伐玁狁,至于大原。”
他们的歌声,并不优美,更不悠扬。但黑夜中听来,令人心神为之一凛,情不自禁心生敬畏之意。
就连卫思也听住了,她听了片刻,便学着那些士兵们,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六月栖栖,戎车既饬”,似是觉得很有趣。
歌声中,便是夹带着有人怒气冲冲摔门而出的动静,此时也无人留意。
霍止瘁轻拍着卫思,发现对方已经逐渐双眼朦胧,大有入睡之意。
她与婢女扶着卫思进内室中睡下,过了一阵,在那些士兵的歌声中,卫思已然熟睡。
霍止瘁叮嘱婢女们留侍在旁,若卫思醒来,即刻来叫自己。
她绕过屏风,重回前厅,抬头一望。只见铜枝灯上烛光摇曳,微黄光晕里,霍去病倚几独坐,一手持盏,目光如电,低低吟哦:
“四牡修广,其大有颙。薄伐玁狁,以奏肤公。有严有翼,共武之服。共武之服,以定王国。”
他的声音细不可闻,但内里激昂之情,却是溢然于外。
霍止瘁刚走近,霍去病扫她一眼,只道:
“大母睡下了?”
霍止瘁正要点头,却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急促而至。紧接着,程忠快步走来,向霍去病禀道:
“少君侯,有客求见。”
这么晚了,还有人在这种荒郊野岭的地方上门求见?
霍止瘁一想,已经猜到了可能有的对象。
她转眼一看,果然见霍去病几乎难以察觉地一笑,随即道:
“请他进来!”
少顷,家监便领着人前来。霍止瘁仔细一看,却见来者年约四旬,浓眉大眼,国字脸,竟是他们早已相识的张骞!
张骞见是霍去病,却丝毫不觉意外。
他眉头紧皱,一张脸拉得老长,刚行过礼,便开口道:
“君侯真是好雅兴!往日里在长杨宫五柞宫,上林苑甘泉宫练还练不够,如今瞧中我家门外这块野地,让各位健儿一连在这儿练了整整十日!张某佩服、佩服啊!”
这下子,霍止瘁百分之百能肯定,霍去病就是故意的。
她想起之前对方曾经交待过自己的事,心里猜测:
“看来这张骞的妻子肯定知道些什么事情,所以他才会让人搞这么多事。又是围着这儿踢球、夜里又大声唱歌。逼得对方想不上门来都不行。”
“难道,张骞的那位匈奴妻子,有什么天大本事?还是知道什么匈奴的大秘密?不然,这位兄长大人怎么可能下这么大功夫跟他们演这么一出戏!”
霍去病对张骞的抱怨只是微微一笑。他一摆手,请张骞入座,又道:
“张公夤夜至此,都是小子们扰人清梦。请张公休气,咱们且坐下说话,我这就命他们噤声。”
张骞见事已至此,知道自己想不低头也不行了,只得坐下。
霍去病随即命人过去。不到片刻,数处屋中,笑声、歌声、骂声,都不约而同全无于归。
偌大山谷中,顿时只闻风吹树叶摇的声响。偶尔还有夜猫子一两声凄凉孤寂的啼声。
方才过于热闹,如今又极为安静。一闹一静之间,几乎令人觉得这是完全不同的两处地方。
张骞听得屋外没有了吵闹声,这才松了口气。
霍止瘁见他人虽坐在面前,但眼睛却一直瞄向外头,正是在遥望居中那屋子的方向。
霍去病对张骞的反应视而不见,他取过酒勺,从漆樽中为张骞亲自舀酒。
张骞谢过,取杯在手,却不曾沾唇。
霍去病亦不揭破,他一仰头,将满满杯中酒饮尽。
漆杯一放下,霍去病忽尔一笑。目中精光乍露,令人与之不敢对视。
“辛苦张公矣!看张公今日特意前来,莫非愿陪我这莽夫一同痛饮至天明?”
未等张骞回答,霍去病已是哈哈一笑。笑声响亮,连周围铜灯上的烛火都晃了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