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滋滋的幻想着二人的结婚大典,没留神谢宁轩也起身走了过来。
直到熟悉的呼吸将我悠悠包围,他正定定的望着我。
“羽书,这就是你介意的,是不是?”
我一怔,松弛感立时消失,心口又麻了。
“我找阳远问了,问题不是出在金府,而是林府。”谢宁轩慢慢开口,声音很轻很轻。“羽书,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不相信我吗?”
“我……”
如喉咙嵌住一大块鱼骨,刺向每一处脉络,断了声线。
“听到赐婚恩典下,竟还有贵妾与通房之扰,令你很无措、愤怒,是不是?却又无从说起、无法言说,恐被冠上一顶善妒帽子,是吗?”
谢宁轩又走近了一步,汪洋大海般深不见底的眸中,掩映着狂风暴雨。
“查鹦鹉学舌案,在朱家,你也一针见血的指出,妻妾纷争的难堪。”
朱家,朱家……他竟还去问了二公子……
“羽书,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难道在你心中,我是个贪得无厌之人?不懂情有独钟之珍贵,不知一心一意的要紧?”
张口结舌,我似被施了定身咒,动弹不得。
谢宁轩却倏得收起了全身的锋芒,他垂下眼睫,后退两步,踱步走到了窗前。
负手而立,一如既往的端端如钟。然此时此刻,他却像是一尊琉璃人像,摇摇欲坠、风雨飘摇。
“羽书,我想,你应该多少知道些我的身世吧?即便丢失记忆,回京后,一定打听过,是吗?”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没有等到我的回答,谢宁轩也未介意。他只是透过窗纱望向远方。夜风眷裹着院中的柳树,枝条舒展着伸向院外,像是自由舞动。
“我并非母妃的孩子,养在她的膝下,她待我很好。而我的生母,事实上,我没有印象。”
谢宁轩的声音再次响起,突兀、冷寂。他依旧望向天边,徐徐讲述,像是读着话本,读着别人的人生,无关于己的高高挂起。
但不易察觉晃动的身形,咬牙吞下的喉结滚动……他是痛苦的,我能感受到。
“自小,我就察觉,父王待我与宁辕不同。人人都道,长相中,我的眼睛是最像父王的。可每每四目相对,父王的目光,分明在穿过我的眼仁,忆着旧人。渐渐的,我意识到,比起与父王的相似,这双眼睛应该完全承袭了母亲的特征。”
大脑宕机,一个画面却不合时宜的出现在眼前。那是我第一次见齐王时的午宴,他正喃喃,思念着她。
“父王自祭天仪式中走失,被寻常百姓抚养长大,家中拮据。长大后,隔壁邻居向他介绍姑娘,他都自惭形秽,不敢肖想。偶有经过豪门大户,看人家搂着娇妻美妾,也曾心生幻想,说自己有朝一日发达,也得过一过妻妾成群的日子。之后,养父母陆续过世,父王便开始行走江湖。他心性豁达,风光霁月,很快便引得令尊等一众伙伴敬仰,还建了个什么帮派,颇成一股江湖势力。”
谢宁轩轻笑,似是也被父王当年的不羁感染,然笑容转瞬即逝,他再次提到了母亲。
“父王就在那段日子,结识了我的母亲,一个以天为盖地为庐,行走江湖的医女。”
而少年心性,则在爱情降临的一瞬,成长为男人。
齐王爱上了这个女孩,二人情深意重、神仙眷侣,很快便在伙伴的祝福下成婚。合卺大礼,是齐王一生都不曾有过的欢乐时光。
“然而这一切,都在他十八岁的时候,戛然而止。”
十八岁?老爹说过,他和齐王同龄,今年三十八岁。那也就是二十年前,圣上登基的年份。
我稍稍算了一下大致年份,心下一惊。
“是的,你没料错,那一年,三王之乱爆发了。”
先帝临终留下遗诏,传位当今圣上。然皇子中,还有三位,或有军权在手,或有重臣支持,或有外戚势力,都不满于圣上坐上宝座。故那年,三位联合,发起了对皇权的竞争,动乱长达一年,史称三王之乱。
恰在同年,走失了小儿子的珍妃——也即当今太后——从未放弃过寻找,终于在大儿子登基后,找到了心心念念的次子。
说来还颇戏剧,彼时朝政暗流涌动,几方尚且未撕破脸面,但圣上与太后都心知肚明,这一战恐怕难免。他们急需更多武将的效忠,那日,太后便亲临镇国将军府上拉拢。
暗箭袭来,谁也说不清这是哪方发动的暗杀。等太后反应过来,已经陷入危险。
而带着妻子、下属来京城游玩的齐王,就在这种情势下,误打误撞救了太后与镇国将军。
接下来揭晓身份的具体经历,谢宁轩也没有再提。总之,太后与走失的小儿子相认之时,镇国将军也看上了这位英勇洒脱的年轻人。
三王之乱随之爆发,局势白热化。镇国将军挑明,效忠的前提,就是要太后次子,刚刚回归玉牒的齐王,迎娶自己的女儿。
齐王闻言自是不愿,可被战争裹挟,齐王本人不说,他的部下,已全部为了他的身份,加入到朝廷的战争中。如果圣上势败,他们所有人,都免不了被株连的命运。
“是我的母亲,在这个时候妥协了。”谢宁轩淡淡地说,努力压抑着话音中的哀伤,“她牺牲了自己独一无二的钟情,甘愿退位做个侧妃,将齐王妃的宝座拱手让人。”
最终,有了几位武将的效忠,三王之乱以当今圣上坐稳江山而结束。
可谢宁轩的母亲,则在战后轰动京城的皇室大婚中,意外发现自己已有身孕。
郁郁寡欢,她再无踏入京城时的开怀。
本就身份卑微,医女之流素来为时人不屑。如今,终是来了个高贵女子,分走了本属于她的夫妻之爱。
而随着夫君重归玉牒,简易小院,也变成了深深王府。本就是江湖中人的她,被困入四方天地,再无法回归自由自在的生活。
诞下儿子之后,她终是承受不住,撒手人寰。
我分不清这一刻,游走在心中的酸楚,是来源于对她的共情,还是对谢宁轩的心疼。
脚步先于大脑,我走上前,轻轻抚住了谢宁轩的臂膀。
感受到掌下的肌肉紧绷,气息悄然环绕,是谢宁轩转过身来,轻柔的握住了我的手。
他深吸了口气,调整了周身弥漫的哀伤,只沉沉望着我,诚恳地说:“羽书,告诉你这些,并非要你可怜我。我想说的是,我理解你。我明白,我真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