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怎么来了?”她连忙起身。
宗契盘了一圈明堂,只见她一个瘦瘦小小的影儿,便皱了眉,“守庄的人呢?”
应怜道:“他年岁大了,我教他去歇下。总之守灵而已,一个两个,是一样的。”
但瞧宗契师父面上不虞,显然觉着人怠惰,却也没说什么,只又问:“可给了姜?”
她一头雾水,“啊?”
烛火尖尖,摇曳处光影明暗不定,映得他眉眼英挺,比平常又更深邃一分,略拧着眉心望来,在孤凉寒沁的夜中,犹似裹挟了一团温热的火。
那火一路蔓延至应怜身上,便使她觉出一两分热来。她被他的目光瞧得有些局促,忽又想起,这样共处一室是不是不大妥当。
……可师父是个出家人,龌龊的是她自己!
正暗自唾弃自己胡思乱想,宗契却道了句“等着”,又折了回去。
一会儿,听屋后几处有了响动,窸窸窣窣,却是宗契把睡下的人给闹起来,几句咕哝指点,又没了声儿。
她坐立不安地在灵堂里等。约摸一盏茶功夫,见他拿着块姜回来,显是从地底下新挖出来,又洗净了,连根带叶,还滴滴答答落着水。
宗契掐头去尾,把最饱壮的一截递与她,自己捡了根底最辣的那端,放入口中。
“可惜没有老姜,用这新熟的嫩姜权驱一驱腐气。”他道,又去看了看棺里的死人,再一回头,见应怜大半夜的,精神气儿回了十成十,一双眼又亮又明,团着烛火微微,竟比萃玉琉璃还要剔透三分。
应怜咔嚓嚓几口啃完了姜,觉着味道甚是爽脆甘美,又一见宗契不错眼地盯着自己,“……怎么?”
“那是让你含的。”宗契绷不住笑。
她讷讷点头,脸臊成了块大红布。
好在后院里种了一片。宗契又多费了会功夫,拔了一颗,将巴掌大的嫩姜塞到她手里,“过了重九,入夜天气渐寒了,吃些姜,驱驱寒气也好……留一块压舌根。”
嫩姜清爽,应怜许久没尝过这口滋味,抵不住诱惑,一口一口细细地啃了。
万籁俱寂的夜里,一时便只剩了咔擦咔擦的声儿。
“我娘从前不许我多吃,”应怜总不好意思吃独食,一会儿,才想起来道,“说火气大,吃多了伤脾胃。”
宗契:“唔,话也没错。”
她便掰了一半过去,放在他手里。
细细的指尖猫爪儿似的,往他掌心里一触,根根指节,指甲是粉的,倒比那姜连着叶的粉更嫩。
宗契只觉得掌心发痒,微微一拢,正握着那姜,抬头瞧她,她便抿嘴一笑,透出几分娇憨来。
融着半明的烛火,他忽升腾一个念头:她仿佛胖了些,不那么单薄了。
那半片姜沾染了她手的暖意,宗契握在手里,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咬了一口。
姜的清辣,压过了明堂淡淡的腐臭。应怜头脑清明了许多,也不那么困顿,吃完了,掏出帕子擦净了手,想了想,又从腰间小香囊里取了一物,捏在指间,光华秀韵。
竟是缝在珠衫里的那颗最大的珠子。
她示意宗契噤声,自己忍了臭,轻掰开度尘的嘴,把那珠子令死人含入嘴里,又小心翼翼地将已硬直的下颌按平。
宗契默不作声地看着,待她事毕,从后头厨下舀来一瓢清水,挤了姜汁,就着屋外的空地,一边倒水令她净手,一时俱不言语,倒有几分默契。
半晌,他方道:“你待人至诚,她若在天有灵,当会佑你。”
应怜笑了笑,洗净了手,又出了一会神,才直起身,看向他,道:“我已想通了。人死了,是护佑不了谁的,不仅护佑不了亲朋,连自个儿想做的事、想说的话都只能带进土里。”
他们慢慢地回到堂上,仍旧对着那副花了好些钱置办来的柏木棺。
“死后荣辱,那都是给生人看的。哪怕我能为她置千年阴沉木的棺椁,她死也就死了,再活不回来。”她将前半夜的所思所想,一点点说与他听,“我从前想着死,那是因着压根不懂什么是死。如今我懂了,便再不想死。我想活下去。她……他们若真在天有灵,便好好看着,我能更好地活。”
她玲珑的眸子里流着某种冰雪般的清明,宗契被那目光羁住,甚而觉得,透过这双眸,直看进了那颗更为澄澈的心。
他一时想说“这样想就对了”,一时又想说“多少人一辈子也参不透你如今的看法”,但话反复到嘴边,只觉太浅、太说教。
终而,他瞧着她,眉目里入了三分笑,只说了句:“你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