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契身量高,又魁梧,遮挡了日光,阴影便泰山似的罩下来,将应怜衬得又瘦又小。他因惊扰了她而有几分赧然,站定在门口,并不进去,只道:“烦娘子把我那腰橐拿来。”
药铺子后头按例只纳病患,宗契与她又男女有别,故夜间只睡在邻近的小客店里,偏他日间又要往药铺子跑,怕人不在时,客店手脚不干净惹出絮叨,索性将腰橐与应怜收着。
应怜“嗯”了声,便去取他的腰橐。宗契只瞄了她后背一眼,便折过身,背守着门,仰面看那日头,心中寻思着,吃了五日的药,她似乎果真气色好了些?
还是瘦。看来这汤药确是要接着用。
待应怜拿来他的腰橐,交在他手里,满屋清苦药香中,宗契隐隐仿佛嗅到了一瞬的暖香,待再细辨时,又归于无,他却瞧见了她乌黑的发顶与低头时那一段玉色的颈项。
应怜低着头,盯着那灰布缝补的腰橐,想说什么,又没说,忽听宗契粗沉地开口:“头还疼么?”
她点点头,想起方才李员外的话,忙又摇摇头,动作急了,脑子里又刺刺地戳着,只得违心道:“已大好了,不如就……”
“好就行,”见她吞吞吐吐,宗契便截下她话头,又皱眉,“得多吃,瞧你瘦的,后脖子都……”
他把“骨节支棱了”几个字默默吞了下去,咳了咳,觉得失礼,一时又找不着话描补,顿了半晌,挤出一句,“多吃点,我走了。”
应怜摸不着头脑,待与他行礼,瞧他大步飒拓地出去了,摸了摸自己后颈,费劲地猜他的心思去了。
晌午周娘子送来汤药,瞧她一口口喝完,收了漆木的药碗,却没走,特地来与她说说话。
“我方才见宗契师父出门了,想是去给你抓药了?”周娘子问。
应怜点点头,“他把腰橐拿去了,应当是了。”
周娘子就在院子里舀了水,让她在空地上倒着,自己就着涓细的活水略略洗净了漆木碗,道:“你说他拿走了腰橐,倒让我想起了一则陈年旧事。我说与你听,你只当听个乐呵。”
说是十几年前,有一对父子俩同赴京赶春闱,行到了苏州,就在这李员外药铺,老子病倒了,儿子日夜照料着,但眼见着春闱日子越逼越紧,他爹年岁又大了,总不见好。约摸过了半月有余,忽有一日,儿子把腰橐带在了身上,只说打听到城郊有一位方相,禳福消灾最是灵验不过,要去替老爹爹求个福报。
“后来呢?”应怜听得出神,追问。
“后来?没有后来了。”周娘子一哂,“他把值钱的物事都塞进腰橐里,把他老子舍在咱药铺子里,估摸着是单刀赴考了吧。”
应怜眼儿睁得老大,蹙眉道:“可、可他父亲……他怎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嗐,你我都懂的道理,他读书人怎会不晓得?想来是这官皮比脸皮重要。”周娘子道,“没法子,据说他原籍已无亲友子侄,只得把老举人送去了居养院。”
应怜叹息了一回,心有戚戚,周娘子却抿嘴一笑,“你往后听,后头才有意思呢!那老举人入了居养院,深以为耻,也是时来运转,竟教他又好了起来,接了些抄写的活计,从此发奋读书。你猜怎么着?三年后,他自去赴考,竟然进士登科而归!谁知他那‘走散’了三年的儿子却找回来了,哭着跪在他面前,自陈不孝呢!”
“他做下这样的事,竟还有脸回来么?”应怜道。
周娘子道:“也勿怪他不孝,人生在世,谁还没有个两难之时呢?做儿子的头半个月里,服侍父亲也是至亲至真,但功名于他是顶天的大事,再耽搁不得的,因此一时想窄了,做下了‘弃老’的恶行。怪只怪时运不济,他囊中又无银。”
说到此处,她看了应怜一眼,又别过头,把湿漉漉的手在粗布帕子上擦了擦,假装不见应怜愣怔的神情。
应怜却想起了方才摸到的腰橐里,分明只剩了一贯,余下一些零散铜板,通共不过二三百文。宗契师父所有的细软都在那里头了,他拿什么再去买药呢?
周娘子擦净了手,又替她拾掇了一会屋子,一边收拾一边说话:“我只说说,你当乐子听,休往心里去。我瞧宗契师父是个好人,现今这世道,凉薄得很,读书识字的举子也不比吃斋念佛的僧人更讲情谊。你能跟得这样一位佛前的丈夫,也算不得差。”
“我、我们不是……不是……”应怜骤然反应过来,脸憋得通红,磕磕巴巴地否认。
周娘子回头,奇道:“怎么,你不是他浑家?”
应怜又羞又窘,周娘子却不以为意,笑了笑,“是了,听说你们是从洛京来的,想必京师辇毂之地,此类风气不盛。但咱们浙东、浙西二路地界,蓄妻养子的佛道可不少,不新鲜。只是……”
她不再往下说,只把看她的一双眼往旁处瞥了。
只是我正病着,他囊中又所剩无几。连儿子尚能不管父亲死活,他又何必管我这非亲非故之人?应怜晓得了她的意思。
她腮颊的潮红褪去,又浮起一丝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