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
她昏昏沉沉,总觉得两番已隔了世,否则怎会有一个应怜坐在天上明月里,欢笑无尽;另一个应怜却身如蓬草、辗转飘零,被折断又践踏?
她娘往常总点着她的额,叹着却怜惜道——我这小女儿,般般都可,就是胆子太小。
我的确太怯懦,否则应该早在变故那日,就随着娘一起,也碰死在碑上,让我的血重归她的血里,我的肉和她埋在一处。
她眼眶干涩,总以为泪已淌尽,却又止不住地流出来;就像她以为此身已经跌底时,偏又逢了更恶的舛途。
“我不想……你救我,”她咽下泪,脸上被咸湿皴得刺痛,攥着膝上已辨不清颜色的破罗裙,手指紧到发白,用平生最大的胆气,横下一条心道:“那些女子……也不是我害的,我清清白白,不受你挑唆!”
笼子虽不如墙,到底是生铁做的,足够坚硬,等那两人一走,灭了烛火,她就撞上去,一下不行,就两下、三下……
娘在奈何桥上,略闭一闭眼,莫要看她那么狼狈的模样;再等一等她,她迟了些,到底没太晚,他们娘儿俩相携着过最后一程,来世还成亲缘。
元羲……
还有元羲。
她千盼万盼,望眼欲穿的人,怎么到头来一面也没见着。他此刻在做什么呢?他有找过她吗?他知道自己流落污泥吗?
算了,还是不要知道了。
他那样明珠皎月一般的郎君,怎能听到这样污秽的东西。她如今低贱如草芥,和他早就不堪配成双。
她和他的缘分当尽了。
折柳却见不得她这般要死不活的样子,她百思不得其解,“我这是救你,又不是害你!你倒是说说,我这里锦衣玉食,还有一众郎君们众星捧月似的哄着你,比你从前如何?难不成你还想回教坊司去?”
赵芳庭唉声叹气,百般相劝,应怜只缩着不动,也再不开口,像截枯木桩子一般。
他只得把折柳拉到门外,两人嘀嘀咕咕地商议。
“这么着不行,她心窍堵死了,一日日地挨光阴,等哪一时万念俱灰,她要死你是拦不住的。”他压低声音,“不若你将她交给我,放手由我来调.教,虽摘瓜之夜卖不上价了,好歹往后还能替你招徕些子弟。”
折柳一听就来气,“说到底你还揣着讨便宜的心思!”
“要不然就打发了她。”
前院笙歌箫鼓欢闹如昼,遥遥的乐声随风声摇曳过来,却更显此处寥落深幽。赵芳庭心知折柳转不活这心思,多说无益,也不愿掰扯逼良为娼的麻烦事,无奈碍不过折柳的面子,叹道:“若能转卖了也好,哪怕价贱些呢……”
正说着,前头专司香事的小子七郎匆匆出来,三两步跨过石桥,见此处灯火,猴儿急地找了来。
“娘子!折柳娘子!”他生怕她深夜瞧不见,一边挥手一边大叫。
叫声惊散了一树栖在后院的鸦雀。折柳吓了一跳,“天塌了?嚷什么呢!”
“不、不是!”七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伸在后头比比划划,喘着来报信,“是前厅!来了个大和尚、说、说……”
折柳一点他脑门子,差点把他点厥过去,“稀奇什么?说要女娘?给他便是了,大惊小怪!”
“——说要应怜小娘子!”七郎嚷。
唬得折柳一把捂住了他嘴,一双风致的眼要瞪出火来,“什么应怜小娘子!没有!别瞎说!”
半晌,七郎把她的手掰开,热气腾腾的汗顺着额头脖颈往下淌,“反正白露姐姐让我来找你!”
带话毕了,他不愿在折柳眼皮子底下多待,一出溜便闪到廊下,顺着连廊回去了。徒剩折柳一颗心怦怦乱跳,总觉得不踏实。
应怜是她千里迢迢从洛京弄回来的,当日一应打点妥当了,又塞了满当当的好处给狱卒,教人只对外说,应宅的小女娘已经病死了。这一套瞒上欺下的手段使得圆滑,本该再无人知晓世上还有“应怜”此人。
她匆匆去将柴房里灯灭了,复又锁上,把人留在暗夜之中,深吸了两口气,挺起胸膛,扭动腰肢,款款地摇着扇儿向前头走,“这儿没什么怜不怜的,娇娇爱爱环环倒是有,大和尚想要,尽管把个三五十贯来!赵芳庭,你可不许说漏……”
身边静得不像样,唯有草虫窸窣鸣叫之声。折柳四下一看,哪见什么花太岁的影儿,这位早脚底抹油溜了。
“呸!孬样!”折柳气得一身燥汗,只得疾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