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相看宴,就是在一间精致的屋里,有精致的人飘来飘去,像一群彬彬有礼的蝴蝶,说说笑笑,打打闹闹。
妙辞伴誉王一起到场,她的存在像一层稀薄朦胧的霜雾,淡淡的,浅浅的,美得并不张扬,颇有一种稚气的内敛。
誉王大方介绍:“这位是南康郡公家的秦小娘子,秦妙辞。”
一时花厅里的蝴蝶化作叽叽喳喳的麻雀,一齐扒着脑袋朝妙辞望去。
贫嘴的公子哥夸她名字起得好,“化作妙辞真扣玉,写成初藁剩惊鸾”,今日一见,果然清新脱俗!热情的小娘子围在她身旁,指着她的口脂泪妆,啧啧惊叹,“找的哪位妆娘?回头给姐妹们介绍一下!”
没经过世情荼毒的年青人,言行分外有激情。眨眼间的功夫,誉王就被挤远。眼下离妙辞最近的是她的好姐妹师玉清,以及玉清的表姐,师帘清。
若说玉清是个暖心的小太阳,那帘清简直是一块能把人烫熟的红烙铁,行事浑似一位混江湖的豪爽女侠,搀着妙辞的胳膊,霸道夸赞:“今日一见,往后我的心都挂在你身上了!”
贵女们连连附和,说妙辞白净乖巧,像个呆呆的汤圆,让人看不够,总想要上手揉一揉,搓一搓。
众人的夸赞是真心里掺着假意,一则是当真被妙辞惊艳一把,真心想交朋友;一则是妙辞与誉王都是近来城里的红人,一个风光无两,一个前途无限,俩人一起出场,有一点不清不白的意思。趁此时机,众人自然要好生奉承一番,苟富贵莫相忘。
没人不喜欢被夸,妙辞也一样。只是她不适应这样热烈的场面,耳边聒噪久了,自个儿便胸闷气短。浸.淫在单调的热闹里,竟踅摸出一些无趣。
推杯换盏几轮,花厅里的气氛热了,年青男女便自由组起队,为接下来的游戏做准备。
誉王趁机挤到妙辞身旁,指着挨窗的角落,“先坐到那里歇一歇。”
落座后,俩人同时叹了口气,眼里是同样的倦怠。呷过茶,又异口同声道:“讨厌自由组队。”
誉王摊了摊手,“准确来说,我讨厌这类需要找人打配合的游戏。这类游戏,往往要人自由组队。可我知道,倘若我不主动对别人说:‘你还需要人么,我能和你一起组队么’,那我一定无队可组,被忽视到底,最后变成落单的异类。”
妙辞回想起为数不多的几次经历,“在这类场合,我往往是落单的那一个。”
结交时,大家夸她内敛含蓄。但需要打配合时,比起找个内敛的搭档,大家更愿意找个同样外放热情的。妙辞呢,在陌生场合不爱主动,人家不来邀请她,她也不好意思自荐,自然总会落单。
誉王把肩膀朝她歪了歪,勾起小梨涡,仰眼数着妙辞的睫毛,曼声道:“从前我一直在找同样落单的那个人,想着倘若那个人当真出现,我会有怎样的心情。如今我找到了,在人群里,我清楚地找到你。”
妙辞把身朝外斜了些,对誉王的贸然接近有些羞赧。
她把目光投向廊下的风铃,问:“殿下是怎样的心情?”
誉王把手摊平,掌心投映着两缕日影,浑似两条小黑鱼。
“我们是池塘里的两条小鱼儿,意外相遇,惊喜依偎,从这个浮萍游到那个浮萍。”
誉王的话温暖又舒心,将妙辞心里的倦怠略略抚平。
“从前我以为,寄人篱下的孩子因曾饱受白眼,故而会更喜欢热闹的氛围,这让他们感到自己在真切活着。”誉王托起妙辞的手腕,掌心翻覆,两条黑鱼影儿从他手里游到妙辞手里。
“然而实际却是,比起无意义的热闹,他们更喜欢有质量的安宁。”妙辞接过誉王的话,“他们惯会察言观色,行事谨小慎微。观摩人来人往,与人逢迎结交时,总会忧虑自个儿笑得好不好,说得妙不妙。不能不被喜欢呐,不然会被扫出家门,没个归处。”
在妙辞一番平静的叙述里,誉王深深感受到她身为孤女的不易。
他宽慰地笑了笑,“我很愿意听你的倾诉,往后若再有苦处,不要忍着,全都倾吐给我。”
这算是同类的怜惜么。
妙辞抬眼,对誉王绽出笑容。
然而这一笑,把旁观默默吃八卦的人都吸引过来。众人以为这俩年青人有戏,便闹着起哄,让妙辞与誉王组队,去跟旁的小队比拼投壶,输的人要接受惩罚。
话说开了,誉王也来了兴致,眉梢朝妙辞一挑,“走,去跟他们会会!放心,我玩投壶,从未输过!”
然而有时候,意外总会很不礼貌地降临。
室外有风呼呼刮过,决定胜负的那一箭,恰好被誉王投歪了。
妙辞的笑容霎时僵住,听着惩罚内容,耳根子泛红。
誉王把一撮细闪的钻粉扑在眼下和颧骨,“他们说,要你用指腹把这些粉粒子擦走。”
阳光下,誉王俊秀的脸庞愈发虚晃。他缓慢眨眼,眼周的钻粉活脱脱像泪痣,在微风里荡漾。
玉清和帘清大声嚷着,充当激.情洋溢的氛围组。
玉清喊道:“站在桥上接受惩罚!”
帘清嘿嘿笑,“我们在桥下观赏!”
当下气氛火热,好似在围观一对新人入洞房。
见妙辞犹豫,誉王试探道:“若不愿,拒绝便是。他们这群人,就爱乱撮合,看笑话。”
妙辞臊眉耷眼,“不必了,显得自个儿玩不起。”
拾阶而上,站在拱桥中间。妙辞踮起脚,誉王弯起腰,接受惩罚。
誉王的皮肤保养得很好,凑近看,窥不出斑点红疹。温热的肌肤卧在妙辞的指尖,随她的呼吸而呼吸。他有些痒,歪着脸蹭了蹭她的手指。
“小娘子,你的睫毛长得很好看。”誉王敛眸,“借我一天好不好?”
妙辞呼吸一滞。这样的俏皮话,她也曾对席憬说过。
耳边的起哄声愈发响亮,仿佛把她当猴看。
妙辞被烫到似的,收回手,“好了,下桥吧。”
誉王见她心情起变化,忙随她下桥,“东边有片桐树林,我们去那边散散心?”
妙辞颔首,心里莫名郁闷。
也是怪,她跟席憬见面的时候常有摩擦,分开的时候,竟会格外想念。
她被席憬约束惯了,尽管不适应外面的喧哗,可仍想插双翅膀,向外飞一飞。今下果真如愿,来了新场合,交了新朋友,呼进很多自由空气,享过几番繁华热闹,可心里倒是愈发空虚。
虽有誉王相伴,可她仍觉无趣。倘若哥哥在,是不是会有趣一些?
妙辞把地上的落叶踩得嘎吱响,手对插在袖里,神情无措。
哥哥还好吗?他的心还痛不痛了?她想哥哥的时候,哥哥也有在想她吗?
想到这里,她更郁闷。她跟誉王一起把席憬阴了一回,当时觉得刺.激,可现在却满心愧疚,恨不能即刻见到席憬,跟他认个错。
“小娘子,你渴不渴?”走进桐树林,誉王问道。
妙辞想了想,“殿下口渴吗?”
誉王尴尬承认,“是……”
妙辞不甚在意,“东头有一个卖饮子的小摊。”
誉王接话,“你在此处随便走走,我去去就来。要喝什么?”
妙辞并不渴,但仍认真回:“紫苏饮子。”
紫苏饮子。
这四个字绕在舌尖,又令她想起席憬。他曾做过的紫苏饮子,他那漂亮的睫毛……
原来她竟把他的一切记得那样清晰。
妙辞踢着落叶,不得不承认,她有点想家里那个坏哥哥。
**
席憬站在树荫下,阴晴不定。
一路尾随妙辞,看到妙辞对誉王不冷不淡的,他心里当真畅快。不愧是他的好妹妹,虽有些叛逆,但大体还懂得分寸。
原本想继续隐匿在人堆里,隔着一层热闹,远远地窥伺妙辞。可后来看到众人起哄,妙辞面露难堪,席憬的心情蓦地凝重起来。
人言可畏,今日起哄擦脸,改日就能起哄牵手、拥抱、亲吻,甚至是更过分的事。妙辞又是温吞性子,在外一贯算是好脾气的主。他若再不出面,到明日,八卦便会传遍大街小巷,说妙辞与誉王眉来眼去,初显恩爱。
所以他要出面,做出适当的威慑。一群不着四六的死孩子,若敢把他妹妹带坏,他定不放过。
席憬吩咐:“将起哄的人列个名单,让他们的爹娘好生看看,自家孩子在外有多失礼。尤其是那对师家姊妹,让她俩回家把家法抄一千遍,三日内抄完。不然,师家就收拾包袱,滚去岭南谋生。”
侍卫应下,哪知刚转过身,就与妙辞打了个照面。
“哥哥?”妙辞不敢相信,“你怎么在这里?你的心还痛不痛啦?哥,出来这一趟,我发现还是你……”还是你最好。
在席憬折过身的那刻,妙辞的话声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