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憬的声音仍旧淡淡的。
妙辞又看向那盏被她撂在桌上的紫苏饮。原来席憬递给她的饮子,是他亲手做的。
难怪那么苦……
可妙辞却说好喝,因为哥哥死去的血液静静地躺在那盏紫苏饮子里。
“那就在晌午前回来。”席憬说。
妙辞怏怏“哦”了声。
其实她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按时回家,毕竟跟好姐妹一起玩乐时总会忘记时辰。
只是,在席憬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那样有重量的话的那一刻,妙辞是真的想过“要在晌午前回来。”
妙辞低声嘀咕:“也不知道哥哥的手疼不疼。”
席憬扬声回:“疼。但——”
妙辞竖起耳朵要细听,手里却翻着食谱打掩饰。
“但兴许某个妹妹能早点回来的话……”
妙辞把脑袋凑近。
“那某个哥哥,兴许就没……”
妙辞不由自主地模仿起席憬的腔调,“就没……”
席憬用那根受伤的食指敲了敲她的脑袋,“就没那么疼了。”
妙辞慢吞吞地眨了眨眼,反应过来后,立即捂住脑袋。
“哥,你又耍我!”
席憬这才算是真情实感地笑了,“当真疼,并非胡诌。”
然而在把妙辞送走后,席憬立即板起脸,三两下就将系在手指上的细布揭掉。小小的伤口早已结痂,眼瞅着就要长好了。
席憬信步出屋,赖良子赶紧上前禀报, “属下已派人暗中跟着小娘子。”
席憬摩挲着食指,伤口结痂处有一种轻微的痒意。那痒意一路向上攀爬,最终在他的下巴颏处停住。
被妹妹掰过的下巴颏,很痒。
席憬低声道:“她最好及时回来。”
兄妹之间的事,赖良子不敢多说,遂提起正事:“前后园里窝藏的内鬼皆已揪出,实情也已盘问清楚,是太子殿下从中搞鬼。”
“咱们要助安定郡王夺走太子殿下的江山,殿下自然坐不住。那些内鬼没有留下的必要,连同书房里那扇卦象墙,一并敲碎处理掉。”席憬顿了顿声,继续吩咐:“墙面中间刻有五个字,找个信得过的瞎子,把字剜掉。”
赖良子说是,“那瞎子……”
席憬睨他一眼。
主子脸上分明没什么表情,可当那双黑眼睛睨着自个儿,赖良子的心里却陡然刮起一阵白辣辣的风,刮得脑袋冷飕飕的,仿佛稍不注意,脑袋就折了,掉了。
“属下明白。”赖良子恭谨回话。
主子没留指示,那便是不好明说,让下属自己看着办。赖良子索性按老法子处理:没有留下的必要,那就不留。
“我看你不明白。”席憬嘴角冷冷一扯,“待事成,自己去领五杖。”
赖良子脊背冒汗,惶惶领命。
跨过月洞门,顺着迭落廊一阶一阶地往上走。从前白粉墙上挂着的藤花架,一个个艳丽的花苞足有婴儿的拳头大。如今藤花将败,几片褪色的花瓣夹在叶罅里紧紧抱住。风稍一吹,花叶便推推挤挤,唆哕唆哕地响。
一叶知秋,即使秋天不像秋天的样子,可秋日的阳光到底不像夏日那样滚烫。秋日光照适宜,兵马既肥。这样的时节,做大事最是凉爽。
“此次战捷,安定郡王名声大振,今已进封为誉王。本朝宗室封爵严苛,誉王尚未弱冠就已进封为王,可见日后前途无量。届时出阁,出就外第,朝官自会重新站队。”席憬捻碎一片黄树叶,“我记得,誉王至今不曾婚配。”
赖良子躬身说是,“淑妃娘子一直在找人做大媒牵姻缘,誉王几番推脱,称非才女不娶。再者,他还差两轮春夏秋冬才成年,称在婚事上不急。”
“他大妙妙两岁,也算是同辈人,往后俩人或多或少都要有来往。”席憬不自觉地抿紧嘴唇,“非才女不娶?才子通常爱找美人侍巾栉,而非找才女吟诗诵词过日子。再者,才女也不一定能看上才子。谁知道才子的‘才’,是不是弄虚作假。”
席憬加快步伐,“誉王虽年轻有为,但实在与妙妙不甚相配。”
自打卜到归妹卦,他心里总是时不时想起妙辞的婚事。哪怕已经吩咐把卦象墙敲碎,可婚嫁之事仍在他心里盘踞成结。
因此,即便妙辞与誉王目前尚未结识,席憬仍下意识地否定掉了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赖良子提到万夫人派到榴园的眼线,“都给万夫人好好地送过去了。”
往前再绕过一道连廊,就是万夫人的地盘。席憬停住脚,眯起眼远远一望,见有几个嬷嬷小厮跪在荆棘板上面,膝盖被扎穿。将要倒地时,又被监管的侍卫抬起,泼了盆水,继续跪着。
“好好地送过去,好好地跪着,就跪在万夫人屋的正前处。”赖良子说道。
血流成滩,朝四面八方流动。下人被荆棘扎得连气儿都喘不匀,更不要说尖叫哭嚎了。荆棘板把人肉活生生割成血块,一块接一块地串起。从远处看,活像一条血腥的佛珠串,同万夫人常捻在手里的那串佛珠,没什么区别。
席憬挥退赖良子,独自走到万夫人屋前,打躬作揖,“孩儿问母亲安。”
然而即便是作揖,席憬也仅是把手散散叩住,动作跟他母亲一样倨傲。
席憬打小便没喊过“爹娘”,一贯是“父亲母亲”地叫。恭谨不恭谨且先不论,话里话外的疏离之意却很明显。
嬷嬷推开屋门,“夫人让世子进去说话。”
朝里望,见有一影影绰绰的人影儿,端坐在幔帐掩映里。
“孩儿是有话要跟母亲说,不过孩儿以为,这些话站在屋外说即可。”
嬷嬷满脸为难,“世子,莫要拂夫人的面,让夫人难堪。”
席憬岿然不动,“母亲让妹妹跪着诵经的时候,难道就不曾想过妹妹会有多难堪么。”
席憬非但不向前走,反而后退一步。
“妹妹若有哪里做得不是,母亲尽可告知于我,而非越俎代庖,替我管教我的妹……”
“你的妹妹?!”一声怒斥骤然打断席憬。
紧接着,一串物件自幔帐里头飞快射出,“咚”地一声落在席憬脚边。
席憬眉头狠狠一拧。
那物件摔成两半,那是挂在木偶娃娃身上的小玉球。
席憬迈步进屋,嬷嬷则离开屋,将屋门紧紧阖住。
万夫人仍旧款在那里,却是气坏了。呵斥的声音从她窄小的身骨里霍然爆发:
“玉球不满,欲求不满!你好好讲讲,既已跟你的妹妹亲密无间,你还有什么欲望不能满足!对你妹妹,你还有什么所求不得,还有什么想要做却不能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