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在客栈里问他是不是翟阙,徐管家上了马车后便一路无话,只定定地将双手放在膝上,双眼空洞无神,看得翟阙也紧绷起来。
马车刚走时,他从卷起的轿帘一角瞥见了唐莲的身影,那时他还在思索唐莲手上的食盒里放着什么好吃的,转眼下了马车,就一点也不饿了,只留下紧张。
他早知道侯氏家业大,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便有侯氏先祖一席,也听母亲讲过母舅家是如何排场,但等真的站在侯府门前,还是被雕梁画栋的朱漆大门和两旁的石狮子像震了一下,他低头迅速扫了眼身上的仪容还算合乎礼仪,才跟在徐管家身后进了高门深院。
翟阙的舅舅,侯南春的兄长娶的是东平郡王的妹妹康氏,康氏御下极严,翟阙仅看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规矩赶路的侍女小厮便能看出,侯府的主母是何等雷霆手段。
穿过青石铺地的平整院落,绕过垂花门,便是侯府的内院。翟阙在廊下站了一会等侍女进去通传,他晨起时还没用饭,在院中站一炷香的功夫又被升起的日头照得浮了层薄汗,一时眼晕往后跌了跌,被一双手轻轻扶住。
扶他的小侍女垂着眼睛,低声道,“公子小心。”
翟阙扶着廊柱站稳向她道了谢,垂眸才看到小侍女指尖肿胀,紫红得透着血丝,像刚刚受过什么罚,两颊边鲜红的掌印,在白嫩的肌肤上尤为显眼,显然不是一日之功。他一皱眉,刚想说些什么,就看到主母院里出来的贴身侍女向他行礼,
“小公子,这边请。”
说话间还狠狠剜了眼小侍女,对方立时低着头落荒而逃。
侯府内院正厅坐北朝南,日头明明刚升起,室内仍是少见的昏暗。纱幔在熏香里缓缓飘动,那是浓郁的寺香,翟阙再熟悉不过。厅内静得没有人气,奉茶的侍女也刻意放缓了脚步,低着头从他身边小心翼翼走过。翟阙在这压迫昏暗的气氛里不禁屏住呼吸,向主位上的妇人行礼,叫了声“舅母。”
康氏闭眼拨弄着手上的佛珠,双唇微启,念念有词,翟阙直起身子垂眸等着人说话,心里还是念着刚刚那个小侍女指尖渗的血,寺香钻入口鼻中让他有种想作呕的念头。
他突然很想念唐莲身上清列的松柏香,不刻意的清清明明。要是今天不来这里,大概此刻正吃了唐莲给他精心备着的吃食和人在街上乱晃,回去时唐莲的袖口必定还藏着逗他的小玩意儿。
翟阙走神了一盏茶的功夫,主位上的人才慢悠悠睁开了眼睛,不疾不徐道,
“来了,坐罢。你舅舅公务在身不在京中。”
等侍女上了茶,又轻飘飘道,“吃茶。”
康氏自己也捧起茶碗抿了半口茶水,放下茶杯时旁边侍候奉茶的侍女就直直跪了下来,
“夫人饶命。”
刚刚引翟阙进来的贴身侍女端起茶杯摸了摸,斥骂道,“茶凉成了这样,你也敢端过来,我看你是皮子紧了是不是。”
她说话间就要上手,被康氏悠悠抬手打断,
“行了。在外人面前闹什么笑话。”
奉茶的侍女被人拖了出去,翟阙也放下茶杯看着这陌生的舅母。
康氏身态丰腴,五官狭小堆砌,容貌实在算不上秀丽,但也不显衰老,看不出已育有一个十七岁的儿子。
她的两只眼睛空洞无神,旁人想要读出些她的心情只能从她那或紧蹙或舒展的短促眉头揣摩一二。
大概是近日京中的新风尚,康氏的眉间还缀着一枚莹润的珍珠,头发盘起,藏在妙常冠下,身上却是金雀钗翠羽衣,显得不伦不类。
翟阙把目光从她身上收回,不明白这舅母为何戴着尼姑帽却是一身华服,只想快点从这诡异的气氛中抽身,便开口道,
“舅母,徐管家方才说祖母情况不大好,不知现下如何,晚辈想亲去床边侍候一二。”
闻言康氏的眼神才有了些变化,室内光线不好,翟阙也能分明感觉到那是耐不住的愉悦。果然,她开口便是笑音,又想压制一番做出伤心的样子,于是便成了一番古怪的腔调,难以抑制地微偏着头道,
“她不行啦。她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