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发亮时,雨雪交加,倾盆而下,翟阙看着顺着衣襟滴下的血水,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雪地里。
他们已经跑出了很远,翟阙也终于能放声大哭。
从前都是兄长背他,他从来没有试着去感受他的重量,他背得筋疲力尽,他想骑马,可是身上的人很矜贵,不肯抱紧他,他便只能自己背着他回家。
雨水冲刷着雪地里的两人,竟在厚积的白雪间汇成了涓涓的红色细流。
翟阙清楚,他身上并没有伤口,冲刷流走的,都是兄长未流干的血。
他扑在他身上替他挡雨雪,像兄长从前做的那样。
听说血流尽的人会变得很丑,兄长爱惜颜面,不能让他这样走。
可是他挡得这样辛苦,他却看都不看他一眼,翟阙哭闹着打他,
“你根本就没教过我怎么背人,我背不动了,换你来背我吧。”
“你起来啊,我的红刺玫呢。”
“我不要红刺玫了,我好好服药,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二哥,你起来吧,我们一起回家。”
“二哥,求你了。”
然而不管翟阙怎么求,身下的人都没有动静,天上的雨雪也没有减小。
翟阙水米不进,没了力气就拖着人在雪地里走,他总感觉再坚持坚持,爹娘一定会派人来接应,终于在次日天色大亮时看见了遥遥赶来的一人一马。
翟阙茫然地瘫在地上,看清来人时神情终于有了些变化。
衣衫褴褛的老者踉跄着从马上跌下来,跪倒在他面前,翟阙施力将人扶起,哑声道,
“李管家?怎么是你?其他人呢?爹娘怎么不派其他人来?”
李管家重又跪倒在地,捏紧了他的衣裙下摆,他抬头看着自己时,翟阙这才发觉他双眼含泪,
“小公子,不能回去啊,千万不能回去。”
翟阙呼吸一滞,身上的疲惫让他反应迟缓,温声安抚道,“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昨日夜间,长安来了人,宣旨要把翟家人押解进京,其余人就地处决。”
翟阙跪在他面前和他平视,身心俱疲让他难以集中精神去理解李管家的话,“为。。。为什么?”
“他们说,说翟家勾结境外胡蛮,要反。”
翟阙哑声失笑,“怎么可能!翟家世代守着西北,跟胡蛮是累世血仇,谁反都不可能是翟家,更不可能是勾结胡蛮,谁说翟家要反,证据呢?”
“侯爷也如此说,可是他们带了羽林军来,根本不听侯爷的话。”
闻此翟阙突然心里一颤,“我爹娘呢,我爹娘如何了?”
李管家一个头叩在翟阙面前,哭着断断续续道,“羽林军见侯爷和夫人态度强硬,立时就。。。就拔了刀。我们根本就不是羽林军的对手,侯爷和夫人都战死了,小公子你节哀啊。”
翟阙跪在地上任凭风雪吹拂过单薄的身子,几缕垂落的发丝在风中乱舞,他却没有心思整理。
世界空寂了很久。
李管家再说些什么他已经听不进去了。
他想不通,就那么突然,没有任何先兆的短短几日,兄长死了,爹娘死了,翟家既被扣上“反贼”的罪名,长姐自然也是活不成了,短短几日,家破人亡。
雨雪扑在脸上,翟阙也没什么感觉,只痴痴地望着敦煌郡的方向,又回头看着翟朔的尸首,几乎是手脚并用爬到了他二哥身边,搂着没有一丝血气的脖子,流着泪朗声大笑。
他突然都明白了,将二哥调出,杀死在关外,爹娘久不经沙场,自然束手就擒,不是他们的对手。
翟朔再滴不出一滴泪了。
他麻木地摘下了胸前那枚长命锁,交到了还在淌泪的管家手里,沙哑道,
“现下我再拿不出别的东西了,这枚长命锁还能换几个钱,典了它,逃命去吧。”
“小公子”,李管家握住他的胳膊,“翟府没其他人了,我既然逃出来了,一定带着小公子一起走,天涯海角,总还有我们活命的地方。”
翟阙将头抵在二哥肩上一阵,再起身时,眼里都是木然。
他转过头,四处看了看,挑了个树下的空地,徒手开始挖地,
“不必了。我身子弱,跟着谁都是拖累。”
“小公子!”
翟阙全然无视了周围的动静,只沉默地重复着挖土,一直到十指尖渗出的血染红了冰凉坚硬的地面,也没有要停的迹象。
李管家看了眼旁边安稳躺着的尸身,明白了他的意图。
主仆二人,一病弱,一老迈,默然挖到日头坠下,才勉强将翟朔的尸身安置。
翟阙拜了三拜,靠在树干上喘息平复,依然是那副茫然的神情。
“小公子”,李管家看他望着天边的残月,低声劝慰道,“小公子若眼下不知何处去,不如随老奴回庐陵老家,就此归隐,老奴还有几亩薄田,亏待不了小公子。”
翟阙沉默了半晌,抽出了随身的匕首,在月光下细细端详。
“我知道该往何处去。羽林军,是他的军队。”
“小公子这是。。。”
“我要杀了他。替爹娘和兄长报仇。”
李管家不再开口。
他清楚,这世上,如果还有一人能杀得了那叱咤疆场的玉面修罗,那只会是他家这病弱娇养的小公子,不为别的,只为那人欠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