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言观色是基本,语调里的些许波动都能代表主人的情绪变化,更别说玉流一个剑客,更是敏锐。
她不用抬头便品出了陛下的不悦。
空阔的寝殿内此刻却像是逼仄万分的牢笼。
她,说错了什么吗?
玉流不解,同低头的胡公公交错过眼神。刹那间,入殿门前他的话涌入脑海。
她记得胡公公在侍奉陛下之前,好像是内侯官来着。内侯官身处后宫,说话颇有讲究,每个字,都有用处。
比如说:点到为止——是案子吗?
那她该如何说,玉流避无可避地想起了糊弄学大家柳吾善写的那些废话……
章囚好奇:“柳吾善写了什么?”
玉流无言,拿出藏在袖中的那卷薄纸给他。
——此人自称无涯贼首,江湖人,姓甚名谁不详,生年不详,卒于成武十八年。据本官调查与审讯,其已承认无涯贼首为虚名。三月以来油菜花颇闹,江湖人心不定,安国舅运气不佳,误撞上江湖人作恶,因此丢了性命。
章囚看着看着就笑出了声,他是真佩服柳吾善,怪不得诸几后来和他说玉流过去得小心吃亏,这位柳大人啊,瞎猫撞上死耗子的运气真是无人能敌。
“故事从头讲到尾,重点是一句都没有。”
“都是废话,我没全按他的来。”
玉流到底有自己的脑子,换了换说法,特别是在无涯贼首的身份上,她没说死,只说死的那位的确有嫌疑。反正死无对证。
更重要的一点,玉流道:“陛下没说什么。”
“那是因为陛下不想再追究了,”章囚动手帮她毁了这份证据,轻叹,“再查下去,打的只有皇家的脸。”
“什么意思,你到底瞒了我什么?”玉流想不明白,千里迢迢送来的一纸书信说不清楚也情有可原,怎么她回来了还是如此。提前告知她去见陛下又能如何,她又不会转头就跑。
玉流沾染了些许薄怒:“到底出了什么事,值得你这么费劲心思地迂回行事?”
两人已经走到侯官署,自己的地盘章囚也不再隐瞒了:“前几日外侯官接到举报,平安巷有人诱骗妇女逼良为娼。我派人去查了,妇女一个没见着,倒在巷子深处抓出来一窝男妓。有人为了自保,送给我一个秘密。”
章囚顿了顿:“安德明曾是他们的常客。”
“啊,”玉流演不出惊讶,在章囚面前卖弄这些也无意义,“所以呢?”
“你怎么——”章囚看着她如此镇定,吸了口气,心下了然,轻轻摇头道,“阿玉,你果然已经查到这点了。”
“安德明是断袖吗?是,我已经查到了,这大概就是他跑去崇州的原因之一。那儿有座男青楼,他进去了,但这又如何,大殷明面上闭口不谈断袖磨镜,私下并未禁止,只要不舞到官府面前,我们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人之常情,爱找谁找谁,免得祸害其他人。”
章囚抬手,安抚玉流:“若只是这点,我犯不着瞒着你。”
“那是为什么?”
“你的身份不允许。”
章囚想找个好听点的说法,思来想去,发觉完全没有,扶着额头道:“安德明的死几乎可以算得上替天行道。江湖人替朝廷行道义。”
“什么?”
玉流的回音回荡在无人的侯官署。白日的光没有驱散她从宫中带出的冷,反而让她觉得自己从不知何时起,掉进了另一个深坑中。
玉流重复:“什么叫,替天行道?”
章囚面色沉沉:“那个自保的男妓给我带了一个人来,是安德明屋里的人,他反水了,供了一堆的安家秘辛出来。我找了几个人,在安德明的院子里挖出来一堆白骨。仵作验过了,都是十几岁到二十几岁的男子,死于窒息。”
他比了下脖颈,接着道:“他们是谁你应该能猜出来,为什么会死也不必我多说。那么多的尸骨,还只是目前已知的。你完全可以想象安德明这些年在京城,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不知杀了多少人,挖出来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彰显侯官无用。而去查案的你,是江湖人出身。我倒是不担心你,只是陛下不会这么想。我急召你回来,就是怕你追查太深,一旦公告天下,世人将并非因果的两件事一串,后果不堪设想。”
玉流愣住了。不是因为安家内发生的事,而是因为时机之巧。她才想让章囚找人查安家,结果就有人自己送上来了。虽然殊途同归,但怎么,她总觉得哪里很不对呢。
“怎么会这样,”她问,“举报的人可靠吗?”
“查过了,可怜人罢了,算是安家的报应,”章囚在官场呆久了,对这种事看得很开,“目前此事全权由我负责,没有其余侯官涉入,知晓的也只有陛下,我和胡公公。不和你说是因为旁人皆知你我交好,你又同安思贤……咳,陛下总有顾虑的。”
玉流:“那你现在告诉我,没关系吗?”
“没关系,你就把这当作一个考验。陛下要的是你的态度,而不是真相,”章囚欣慰,“万幸,你没说错话。”
玉流歪头,有点尴尬:“也不能这么说。”
章囚以为她还在怪他:“不告诉你是我不对。”
“不至于,我知道囚哥你有自己的考量,问题是,”玉流颇感头疼,“我要欠人情了。”
“柳吾善?”
“不是,”柳吾善还好说,老萝卜精人不错的,另一个就不知道了。玉流最烦和内侯官打交道,烦闷地按着眉心,“我欠胡平一个人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