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时候做惯了农活,身量虽然纤细去没有一点柔弱扶风的模样,跳起舞来也是如同木偶一般僵硬,赖妈妈为了此事不知道罚过她几回,几次想要将她赶出门去,但每每看到那张出挑的脸时只能生生的忍了下来。
计师傅拦下赖妈妈,递给她一把琵琶,摸了摸她的头说,既如此也不要强迫她跳舞了,日后跟着我学琵琶吧。
她接过琵琶,跟在计师傅后面,耳朵里只剩下了计师傅说的最后一句话。
若是琵琶再学不好,那日后的餐食便也不必再给了。
起初她怕得很,为了那果腹的食物没日没夜地练,待到终于从计师傅口中听到一句夸奖后,玉璋才明白,当日将她逼迫的那样狠,也只是计师傅的一片苦心罢了。
赖妈妈是商人,她培养美貌有才的女孩子是为了赚钱,若是毫无用处,在如今这样的乱世,被赶出门去,只怕连半日都活不了。
赖妈妈虽然重利,但也并非无情,长大后的玉璋想起那些苦不堪言的练琴的日子,也没有生出对她的许多怨恨来。
而赖妈妈也是真心实意的喜欢玉璋,因为她的美貌,后来也是真心实意的讨厌玉璋,因为她的倔强。
江宁府仿佛是这乱世里海浪里的一艘巨轮,虽然时局动乱,天灾人祸战乱不断,但作为全国经济重地的江宁府,硬是撑起了一片桅杆。
到了楚腰阁的第四个月,玉璋想到离家时日已久,心中牵挂母亲兄长,将自己省吃俭用攒下来的例钱包起来,泰然自若的走到了门口,就要回家。
门房自然将她拦了下来,等到将她扭送到赖妈妈面前的时候,玉璋还是满脸的不服气。
你要作甚。
玉璋从怀里掏出攒下来的银钱,我要回家给我母亲送钱。
赖妈妈不小气,她要培养的不是供人玩乐的妓女,而是真正才貌兼备,见识与学识都不短浅的仕女。
因此她也从没在吃穿用度上亏待她们。
回家?回什么家?你哥哥已经用两百两纹银将你卖给我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人,这里才是你的家。
赖妈妈看着这个还不满十岁的女孩子,耐心地解释。
玉璋点头承认赖妈妈的说法,但她也有自己的理由,我知道,但你答应过我只要我跟你走,我娘与哥哥就能吃上饭,如今我要将自己存下的钱给他们,你便是连这也不肯吗。
赖妈妈自然不肯,但她也确实说过这样的话,且也没有理由支配已经给她们的钱。但如今世道艰难,玉璋生的美貌,赖妈妈彼时还很有几分为她考虑的心思。
她答应玉璋,让人给她母亲将钱送过去,玉璋却不肯,非要亲自去送,以求心安。
她不耐烦与她争辩,挥挥手就要让人将她带下去。
玉璋倔劲上来,一连好几天都跪在门外恳求,她心里憋着一口气,刮风下雨也不曾倒下。赖妈妈怕她跪坏了膝盖,几次三番的妥协退让,愿意再次给她母亲送钱,玉璋却只是咬着牙不松口。
后来计师傅过来,狠狠的扇了她一巴掌,冷酷地嘲讽她,你嫡亲的兄长亲手将你买到这里来,你还惦记他做什么。
玉璋看着从未对她严厉过的计师傅,嘴唇抖了抖,似乎是认命一般地垂下肩膀。
我知道,我是自愿的,但我总得,让我娘吃上饭吧。
她那时候也不认识几个字,说出来的话却让计师傅心神俱震。
我娘在,我就还有家,我还能活下去。
她就这么跪在石板上,身上穿着柔软的素月纱的衣服,头发梳成两个小包,单薄的身体就这么挺直着,好像狂风也不能将她吹到。
她那双最好看的眼睛,那双清凌凌的,乌幽幽的,好像能说话的眼睛,就这么看着听雨轩正厅里坐着的那个瘦小孱弱的女人。
赖妈妈最终还是没有答应,计师傅强硬的把她拖回去,命人将她绑在了床上给她上药。
你如今这样回去,只会剜了你娘的心。
她怜惜地摸着玉璋被汗水打湿的头发,眼睛里有将落未落的泪水。
好孩子,有时候,人活个念想就够了。
见与不见,其实没那么重要,就是这样的一个念想,能够支撑她活下去就够了。
她这样说,玉璋也终于明白了,若是她如今这样回去,只怕不比被人分食的下场让母亲好受。
她先是绝望地哭了一场,只哭得两眼发蒙,等到后来冷静下来后,看着头顶建构精巧冰冷的房梁,不由自主地琢磨着计师傅的话。
她好像,也只能,活这一个念想了。
但后来,这句话,纠缠了她整整几百年,不眠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