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半山院处置完一拨事务,谢重珩心念急转,思索着最近的事,下意识地就在神识中喃喃道:“不对。”
凤曦也暂且停下,揉着额角懒散问道:“怎么了?哪里有问题?”
谢重珩道:“我兄长回来已是第三日,各支脉礼节是尽数到了,却没有武定君府之外的任何人前去云舒堂,他的亲表弟顾奚朝都没来探视过。”
“若说顾氏尚算外家,但谢氏府中从前与我兄长走得近的那些子弟呢?为何一个都不曾露面?起先我觉得是我伯父不想让人打扰他,可如今看来,却未免蹊跷。”
“困锁深宫四年余,外界早已天翻地覆,我兄长对当前势态几无所知。纵然我伯父再心疼他,想让他好好休养,调整心情,至少也该让他试着开始接触旁人,了解一些族中事务。但现在,云舒堂竟像是成了个方外清修之地。”
凤曦“嗯”了一声。他虽一向不太在意无关的人和事,毕竟这已经是在谢氏府生活的第七个轮回,自然清楚世家子弟尊崇之下的悲哀和身不由己。
如谢氏这样的家族,谢重珣这样的身份,哪有沉溺于一己感伤的余地?
即使他不再是朝堂重臣、继任掌执,终归还是武定君之子。只要不死,哪怕仅剩一口气,他就得担着自己该担的责任步步前行,背过了人的深夜才有机会独自舔舐伤口。
这种信念已然烙刻进血液骨髓。以谢重珣的骄傲和坚韧,至少明面上绝不会表现得仍然深陷那些已经过去了的噩梦,沉溺无法自拔。莫说谢煜不允,他本人都不可能容许自己就此颓废下去。
何况走出伤痛最好的办法就是忙碌起来,尽快融入当下的环境。太过清闲了就容易多想、钻牛角尖,任凭谢重珣继续这么无所事事,是让他往死路上走。
可现在非但没有人去找他,他自己好像也不曾离开云舒堂,无论如何有些说不过去。
凤曦慢悠悠道:“你的意思是,谢掌执下令暂时拘禁他。”
“你兄长是谢掌执亲自教出来的,他对其能力与心性可谓了如指掌。种种举动严防死守,更像是在防备着有人不知轻重,不慎透露了什么,却又无法大张旗鼓地告诫阖族,才以静养之名,行隔绝之实。”
他甚至不是在问,而是直接说了一个肯定的结论,因为他也有同样的想法。恐怕早在动了接回谢重珣的念头时,谢煜就决定了如此安排。
谢重珩竟连下意识的质疑都没有,极其平静地默认了。停顿一会,他才涩声道:“不错。那天去跟凤北宸摊牌之前,我伯父曾特意叮嘱,若是我兄长能回来,不必与他谈论族中事务安排相关,后来又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他一直以为,谢煜是不想让失而复得的独子这么快就继续劳心伤神。如今再细品,恐怕更多的是担心谢重珣从只言片语中察觉出什么蛛丝马迹,进而推断出他们的所有谋划,才会一再单独告诫他。
久别重逢的亲情与喜悦仅只维持了最初的片刻就迅速退潮,露出了掩藏其中的刀刃,狰狞、锋利,冷硬得没有丝毫温度可言。谢重珩心里百味杂陈,说不上是替谢重珣悲哀、不平,还是替顾晚云愤怒、心痛。
“这对你兄长确实残忍。”凤曦道,“但我看来,恐怕谢掌执也是不得已,担心凤北宸在他身上动了手脚,譬如惑人心神的咒诀,或刺探消息的秘术。”
“帝宫里棘手的非止天绝道中枢,别忘了还有个有悔真人。推演一道本就玄奥繁复包罗万象,他既是其中的顶尖高手,更可谓深不莫测,我都说不好究竟能发挥多大的威力。三人狼狈为奸,天知道会研究出什么狠毒的阴招。”
谢重珩没说话。凤曦悄悄缠住他的神识,像是将人抱在怀里。
即使至今没有发现半点线索,可见识过谢煜的智计和手段,他选择相信其判断:“满朝臣子,若说有谁最了解凤北宸,大约非谢掌执莫属。如果没有相当的直觉与综合判断,他再谨慎、再看重大局,也不会无缘无故如此逼迫自己的独子。”
“抛开血脉亲情之类未必十分可靠的缥缈因由不提,单从更为现实的利弊而言,他恐怕比任何人都更希望你兄长平安无事。毕竟正常状态的儿子能成为他的左膀右臂,作用巨大。一个关起来的谢重珣却很可能会仇他恨他,内部作乱。”
只是……老狐狸柔声劝慰着徒弟,自己却暗中皱起了眉头。
云舒堂,取“漫随天外云卷云舒”之意。然而如谢重珣这般遭遇,其中相当一部分责任还要算在他最信任、最维护的至亲头上,他再如何通透豁达,淡看起落,恐怕也无法轻易释怀。
一个仿佛什么逆境都能看得开熬得住的人,一旦过不去那道坎的时候,恐怕比寻常人都更偏激百倍。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须得尽快想个解决的办法。
略略一顿,凤曦又犹豫着提议:“不然,你将不重要的部分事宜向你兄长透露一二?”
师尊也在怀疑谢重珣,要自己去试探兄长。谢重珩沉默着,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理智上他知道应该是这样,可感情上终归不愿以冰冷的利弊吞噬亲情,仍想寻一条不那么残忍、又能两头兼顾的路。
“罢了,是为师失言。当我没说过。”凤曦也觉得自己一时口快,提了个馊主意。
就算查证了又能如何?他们现下毫无头绪,在有足够的把握妥善解决前,仍是只有这个选择最为稳当。
神识缠裹着徒弟的蹭了蹭,安抚一般,凤曦才懒懒散散地道:“或者,你不如找个时间亲口问问谢掌执,听听他怎么说。”
用不了多久,就该风流云散,各自奔赴独属于自己未知的结局。后续免不得需要精诚协作,必须绝对信任,不可内部仍有嫌隙。有什么话还是现在说开了的好。
谢重珩深以为然,抽空去了趟澜沧院,谢煜却不在。
正待离开,赶巧遇见顾晚云带着贴身女侍匆匆出来。他让在旁边躬身为礼,温声道:“伯母这是往哪里去?我陪你。”
顾晚云一顿,才微笑道:“是阿珩啊?不必了,我就是随意走走,不妨事。你先去忙你的吧。”
谢重珩稍一转念就能猜到,她从别庄回来后也一向深居简出,这会必然是去云舒堂探视儿子,多少松了口气。
谢重珣现在最需要跟外界接触。然而他暂被局限在一方院落中,能见到的人寥寥无几,能跟他谈及过往、将来的种种敏感话题,加以劝解的更是屈指可数。
谢重珩和谢煜自不必说,都忙于许多迫切需要处置的事务。况且他们两个怎么看都是帮凶,由他们开口简直是天大的讽刺,只会适得其反。除了顾晚云,几乎没有人能空出心思,站在谢重珣的立场去考虑他的感受。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母亲的陪伴和温情更能抚平伤痛的?另一方面,这是好现象。据此揣摩谢煜的态度,不至于真就狠心到彻底将谢重珣隔绝起来,想必圈禁也只是权宜。
母子一别经年,总有许多私下的话要说。他确实不宜跟着。谢重珩也就没有坚持,而是回了议事堂继续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