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重珩越发无言以对。
天下任何人都可以站在道义的高处指责谢煜,唯独他不可以。非止血脉至亲之情、养育训导之恩,还有各自的所作所为和责任。
不管他最后能不能理解他伯父的做法,也不管对方究竟有几分是出于真心将他当成小辈护着,又有几分是出于大局的考虑,谢煜的确已经尽力在公私之间求得平衡,也的确处处都在为他考虑。
武定君仍是一副平心静气讲道理的语气和神色,并无任何责怪之意。谢重珩想起前世,却难免如芒在背,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不错。”他忽然笑了笑,“伯父为家族为大局倾尽全力,我却是害死阖族的罪魁祸首。我有什么立场责怪你?又有什么资格在此高谈阔论家国大义?”
“只是伯父曾在大将军麾下,得其青眼有加,恐怕早就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大将军一生刚烈,嫉恶如仇,为护疆域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侄儿斗胆,忍不住要疑惑,他当年有没有看出伯父的心性,又有没有想过,伯父将来会成为如此智计非凡之人?”
大将军谢烽,大昭军人心目中最强大、也是最后的一根擎天柱石,就是死于内部权势争斗的阴谋,身后事都只能假借中层将领虞承绍的规格和名义措办。这不只是谢重珩之悲、谢氏之痛,更是整个王朝之殇。
谢煜沉默了。两道凌厉如剑的花白长眉下,那双惯常枯寂得波澜不起的眼中,终于显出点哀痛之色。
半晌,他沉沉道:“烽……大将军生平确实痛恨阴诡弄权者,可他恨的只是为一己私心不顾大局,玩|弄诡计之人,并非真就不会、不接受那些能说不能说的手段。身在其位,就由不得自己。莫说一介凡人,纵是神魔,恐怕也逃不过这条。”
“你当大将军为什么终身不肯成家?他愧悔亲自断送了无数灵尘儿郎的性命,才堆成他的累累战功。职责所在,不得不为。如果有得选,他何尝愿意?”
“我这些年的种种作为,你以为大将军真就不知情?多少了解朝事的人都知道,镇守疆域不仅是打仗那么简单,有支持就必然有掣肘,背后离不开无数阴谋阳谋的交锋。”
“自六族分|裂为十二部后,旁系若想安心守着边界六境,身在永安的嫡系就只能不择手段,全力以赴,才能谋划局势,同时避免落入陷阱。四十年前那场灵尘之战能最终惨胜,除了前线将士用命,同样离不开后方的稳定。彼时六族都还大权在握,昭明帝多受牵制,纵然有心想对谢氏做什么也不可能。假如换成今时今日的情形,结局如何殊难预料。”
“我若只顾一身之清名,坚守一己之正义,只会牺牲更多。大将军知道我的困境,更明白我是为了什么,所以他从未劝阻过我,反而竭力配合。”
悠悠言谈间,最后上的香柱也已燃至最末,支棱着一段残烬,白惨惨的骨灰般。勉力挣扎片刻,那香灰终是撑不住,无声地断裂,坠入炉中,碎裂成末。
不知怎的,谢重珩蓦地就想起从前往生域中,洪荒第一代人皇凤炎魂魄所化的太初之光。
寸寸焚烧,烧不尽满身罪业。可若非走投无路,谁又情愿呕心沥血一生后,落得这等结局?究其根源,不过一句形势所迫、逼不得已。
为铸下诛妖六劫渊困死九尾天狐一族,阻绝焚天魔族,永绝这两大最具威胁的后患,凤炎一把就献祭了半数洪荒人族的血肉魂魄。他造下滔天杀孽,同时也给剩余的人族挣来延续的机会。
灵尘乃至天龙大地东部的局势至今尚算相对安稳,谢氏府的子弟仍安然立在整个大昭最顶层,又岂能无有代价?什么样的岁月静好,都需要底下数以千万倍计的血肉枯骨堆垒滋养。
阴暗与光明自来都是相伴而生,太极两仪正是此理。没有阴暗,如何凸显光明?一族掌执享无上尊荣,也需事事以家族、大局为先,注定要承起所有的不堪。
谢煜跟凤炎,其实可算同类。总有些人,生来就注定要背负旁人难以想象的诡计和杀孽。
茫然间乱念丛生时,谢重珩听见自己喃喃道:“我只是可惜了那些因此而死的民众,可惜了烟叔和火云城的将士……”
他倏而闭上嘴,硬生生将那句“可惜了谢大将军”压进了喉咙里。
谢烽已仙逝,以他的名义驻守碧血南区要塞镇澜城的只是个赝品之事,瞒得过别人,却不可能瞒着谢氏掌执。但纵然如此,他也不想提及此事。
谢煜侧首看着他,片刻方沉沉道:“我固然罪无可恕,但若是民众,生逢乱世,便如草芥。命数如此,非一人之罪。若是军|人,为国捐躯是他们的本分,虽死犹荣。”
谢重珩下意识地就想反驳,张了张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谢烽连随身储物空间里,都存着他精心给自己挑选的成套棺椁殓葬之物,显是随时都做好了战死的准备。
谢烟能从上一场灵尘之战中活下来,智计心性必有过人之处。就算他只是不受重视的边缘子弟,也未必就真的发现不了端倪、不知道无论谁去镇守火云城都是惑敌之饵,却仍是义无反顾地自请前往。
他们都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求仁得仁,无愧无悔。便是谢重珩自己,每每决定踏上战场的一刻,也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值不值的,旁人确也无权置喙。
默然许久,他又是一笑:“那侄儿没什么想问的了。”
但谢煜却有话要问他:“阿珩,你是要自此与我、与谢氏离心吗?”
他神色语调都没什么情绪,对于侄子几番诛心的质问,从头到尾甚至无有愤怒、气恨,只是一如从前般宽容,大度,平和。
谢重珩看了他一会,勉强微笑道:“伯父多虑了。侄儿与你血脉至亲,本该一心。再者,你我多年心血,已经走到最后一步,哪有为着一些暂且想不明白的事就前功尽弃的道理?何况伯父已经替我解了惑。”
谢煜颔首,慢慢走过去两步,脚下却一个踉跄。侄子迷茫、怀疑之后仍然肯如此回答,他心里的担忧一松,强撑的那点精力仿佛突然就泄尽了。
他没有拒绝谢重珩的搀扶,眼底痛色翻涌,又在竭力压制下迅速趋于平静,终于算是交了底:
“你怪我狠辣无情,不顾黎民疾苦。可你却不知道,即使我用尽手段,造下如此大的罪孽,灵尘谢氏硬撑至今,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粮饷物资,兵源生力,都已近枯竭。”
“我们的难处非止这点。三面围攻大昭的战事爆发在即,这不仅是谢氏的困局,更是整个天龙大地的危机。这一劫,我都说不好究竟还能不能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