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朝上下,几乎从六部重臣到文书小吏都丧着一张脸。尤其是昭明帝,面上镇日阴沉如墨,身边仿佛都笼着一团黑煞之气,伺候的宫人内宦都换了几轮。
数日后,即九月上旬,周钦传回了最后一份战报。
宫氏军七万战死,五万被俘,余者尽数陆续逃入往生域,无法追击。因时节原因,大军不能继续留在当地,即刻就要整军开拔撤回中心三境大营。待明年天时转暖,再行驻军治理。
薄薄一纸,寥寥数语,却昭示着世代镇守霜华境的宫氏终在嘉平八十三年暮秋时节被诛灭,仅剩少数子弟得以逃脱。至此,霜华之战宣告结束。
这场战算是断绝了世家联手的最后一丝可能,斩除了谢氏在王朝中仅剩的一支助力,将之彻底孤立起来,原本昭明帝应该稍有霁色。然而一眼扫完战报,他脸上越发阴霾密布。
彼时大国师正好为着承天塔的事求见,谢重珩前来呈递捷报时话才起了个头。帝王没有叫他退下,他也就拢着拂尘,眼观鼻鼻观心地避在一旁。
文德殿中有短暂的死寂,空气都仿佛一时凝固。谢重珩丝毫不惧,坦然站在殿中候着。
照说面圣奏报、递送重要文书这种要紧事都是本部官长的职责,轻易轮不着他区区一个执事。他也着实不太想这个时候在昭明帝跟前晃悠。毕竟今时今日的局面,谢煜功不可没。
但兵部本就是为着战时统筹协调几大势力而存在。宫氏嫡系覆灭后,能与朝堂抗衡一二的仅剩灵尘谢氏,帝王揽权的心思已是天下皆知,索性连样子都懒得装了。宫长泉当朝自|爆至今,兵部再未任命新的副令。巫阳又随着永安嫡系一起突然消亡,硕果仅存的谢烁则告病在家已久。
原是朝堂最重要两部之一的兵部,眼下却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仿佛随时都要散架似的,一应要务尽皆落在了八执事头上,其中又以谢重珩身份最为尊崇。他想推搪都找不出借口。
估摸着帝王的怒焰稍缓,他才开口道:“周帅在递交本部的呈文中询问,那五万宫氏俘虏和巫氏剩下的两万人如何处置。眼下局势特殊,臣等举棋不定,特来请帝君示下。”
按旧例,这些人作为各世家的私兵,本该尽数被当众枭首,以儆效尤。昭明帝沉沉盯着他,却问道:“谢卿是什么看法?”
烫手山芋被抛了回来,谢重珩不假思索地直言道:“以臣愚见,这场足以影响大昭全境的危机已经正式逼到了眼前,随时可能三方开战,应竭尽所能壮大自身力量。这些人本就是被裹挟相从,身不由己,首恶既已伏诛,倒也不必赶尽杀绝。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将士,稍加整顿即可为帝君所用。但最终怎么抉择,全凭帝君定夺。”
按今上恣肆暴虐、动辄根连株拔的性子,这话九成九要犯大忌,免不了招来一顿痛斥。不想昭明帝又盯了他一会,最后却出乎意料地道了句:“准奏,就照谢卿的提议回复。”
那七万多残兵大概连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竟得以暂时逃过一劫,被打散编入了永安南七营北三营中。
谢重珩前头刚踏出殿门,昭明帝就猛一扬手,将那份捷报狠狠摔了出去,随即霍然起身,在殿中来回踱步。
见这个向来阴鸷深沉的帝王竟不顾臣僚在场,克制不住暴怒焦躁之态,有悔真人眼中隐隐划过一点莫测之意。他又不是真的不问世事不懂朝局,自然知晓昭明帝为何反应如此之大。
此番出战的三十万帝王直属部队,生还的仅有四成,随同协助的巫氏军不足三成。两相对比,可谓惨胜。无论他虚荣自大到什么程度,恐怕都笑不出来。
尤其是前两日到达的还有另一份军报。如昭明帝从前担心的那般,宫氏家族故地同样布了逐日惊神阵,尚未等周钦所部攻入就先行开启,内中一切尽皆绞成了齑粉。他期待已久的那份不可计数的财富,就此化为乌有。
倾耗家底损兵折将自毁边防,甚至为此招来外敌,竟只是打下一片自己暂时无法驻军,注定要被冰帐汗国先行占据的疆域,简直像是特意为敌人扫清障碍,恭请他们移居入内一般,除外收获寥寥。于昭明帝而言,固然是说不出的屈辱,直教他恨怒欲狂,于旁人或后世看来,则纯粹是一场令人怒发冲冠的笑话。
“大国师,”昭明帝踱了几步,蓦地停住,一双鹰目冷森森看向他,“承天塔已然修筑过半,国运帝气也已凝聚不少,为什么大昭还会面临这等危机?”
有悔真人一甩拂尘,淡然道:“帝君容禀。天降大任,劳心苦骨,既是要立不世之功业,又哪能一帆风顺?中途总会有些非同寻常的曲折作为试炼。”
“帝君秉性坚韧雄才伟略,更有南明金圣娘娘的仙泽护佑,自当诸事顺遂,有惊无险。几个番邦蛮夷,不过逞一时之狠,岂能与底蕴深厚的大昭相提并论?不足为虑。帝君无需太过忧心。”
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昭明帝的面容,仙风道骨的大国师略一躬身,说起了要紧事:“山人此来正是要禀告帝君,督造司昼夜赶工之下,承天塔第四层已修筑近半。祭塔用的一应物事除了人牲,其余也在加紧筹措。”
“若一切如常,照此进度,不过新岁前后,本层就能顺利竣工。山人已暂且封存宫氏气运,只待届时人牲送到,便即刻施法将之炼化入塔,以加固王朝基业,祈禳降福,助帝君一臂之力。”
巫氏出事至今也不过半月左右。这么仓促的时间筑就小半层要求严苛、极尽奢华的塔身,轻飘飘一句“昼夜赶工”,不知堆叠了多少青壮年流民和民夫的血肉尸骨,“加紧筹措”的背后,又不知有多少百姓被敲骨吸髓,逼得家破人亡。至于所谓“人牲”,当然是九百九十九对符合条件的童男童女。
但人上人哪里会在乎蝼蚁的死活。
这番话深得帝心。再结合自己的对策仔细一想,局势似乎确然还不算有多糟。昭明帝终于缓和了神色。对于得用之人,尤其是他亲自提拔上来的,他向来也不吝赞赏:“大国师妙法通天,倾力相助,朕自是放心。”
文德殿一番无形的血雨腥风的同时,宫墙之外,灵尘密报也飞进了安定街上的谢氏府。
不出谢煜叔侄此前所料,尾鬼此次的增援确定包括了一名神侍,以太子桥本真夜为主帅,统领全军。巨型指挥舰并排高悬着分别代表神侍一脉和尾鬼皇族的两面旌旗,两翼和前后则簇拥着万舰千帆,黑压压一团乌云从星峡海的另一边浩荡而来,将将抵达战场后方。浪客、军|队拢共近四十万人,陈兵海上,与数量略胜一筹的谢氏军遥遥对峙。
自嘉平四十四年那场大战结束后,历时四十年,新一代五大神侍之四再次联手,准备攻伐灵尘。与前世族谱记载的走向大差不差,像是逃不过的宿命轮回。
截至目前,唯一没有动静的只剩下霜华境。
但这决不意味着冰帐汗国畏惧大昭,会就此放弃这万世难逢的绝好机会,放弃这全时空最丰饶富庶的一块沃土。更大的可能却是,他们的大军驻扎在隐蔽处观望,而大昭的探子根本适应不了那里的环境,未必能探出什么,更未必能传回消息。
风雨欲来,黑云压城,本就肃穆的朝堂气氛日甚一日地凝重,胜过灵堂。尤其是直接涉及兵战之事的兵、户等部衙,压力一时更比一时强。
这等紧要关头,谢煜重伤五十来天后,终于能行动自如,再无大碍。相比外界,谢氏府的人多少有些喜气。
不出凤曦所料,他仍是去了宗祠祭拜,并令人传谢重珩前去。
知道叔侄二人有话要说,半妖拍拍徒弟的肩,默然须臾,终究只是道了句:“好好谈谈。”
目送谢重珩出了门,他一拂素白袍袖隐去身形,径直去了帝宫的承天塔。
宫氏既灭,照说有悔真人必定要有所动作。凤曦正打算借机弄清楚让他困惑数年的疑问:此人区区凡夫俗子,如何能比肩神魔,任意操纵本属于天地法则的气运,将之强行掠夺、凝聚,按特定的目的约束为一己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