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伯父当初将可疑名单留给我,说若是他……回不来,就让我私下处置,正是信重叔父的为人,与此事无关,不愿闹大了牵连你和整个支脉。所以从头到尾,我都没有问过一句内情如何,你又打算怎么办。”
“我知叔父刚正坦荡,可你本无过错,又何必苛求自己到这个份上?就不担心惊动了廷叔祖?早知如此,都不如我越俎代庖,直接插手料理了。”
“廷叔祖”名为谢正廷,是谢烁的亲叔父,谢重珩的祖父辈。此人身份极为特殊,常年只是待在自己的院里,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本支脉的亲人都轻易不得见,是谢氏府最神秘的存在。
他虽不露面也不问任何人、事,但并不代表他真就闭目塞听,什么也不清楚。
谢烁气若游丝,嘴角沁血,唇色却惨白发灰:“掌执跟贤侄,固然,都是好意,大度,想要网开一面,我却,不能肆意,妄为,真就,逃避责任,毫发无损地,揭过。做错了,就要,承受后果,谁都一样。”
他竭力扯出一丝笑,殊不知比哭还难看:“放心,刀是我,自己,睁着眼,看准了捅的,有分寸,死不了。知道的人,也不多,不会公开,引发,内乱。你叔祖,更不,不会知道。我哪里敢,让这等,破事,惊扰他。”
对于这种明晃晃的糊弄之辞,谢重珩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又长长叹了口气。
谢氏府哪个子弟不知,宗祠的刑刀非比寻常,熔炼了损伤灵脉根基的符咒?受过如此重刑的九成以上熬不过去,纵然侥幸能救回来,修为大半废除不说,寿命都会折损许多。
这就是谢烁此前所说,待掌执醒来,他会给出该有的交代。
他固然是出于公心大局,堵住悠悠众口,以免万一消息泄露,连累本支脉被清算,但又何尝不是顾念私情,从一开始就决意要以身相替,给谢重瑾换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于公于私,谢烁都担得起一句光明磊落,仁至义尽。
此举说是以命换命都不为过,且冒了落下致命把柄的风险。将来若有心人要借此翻旧账,甚至足够将他逼迫自尽。为人父者做到这个份上,不可谓不慈良、宽容,何况父子间并无直接的血脉传承关系。
只希望谢重瑾能领会他一片苦心,切莫辜负。
“叔父可是有事想交代我去办的?”血终于大致止住,该抓紧时间让医士缝合,谢重珩不能再耽误,问道。
谢烁微弱道:“劳贤侄,替我,回禀掌执:孽子愚钝,受|奸人,诱胁,铸成大错,恳请饶恕,一命,放逐……”
他尚未说完,突见门口有个侍卫装束的人急步而入,进来就跪地叩首,声音都惊惶到变调发颤:“大人,瑾公子,出,出事了……”
那人原本是守在静室外的,谢烁呆滞一瞬后,目眦欲裂,挣扎着嘶吼:“说!”
伤处再度急遽涌血,谢重珩索性抬手封了他周身大穴,让他只能动嘴。守卫哀声道:“瑾公子,他,他自尽,已经,殁了!”
时间和空间都仿佛凝固在他话音落地的刹那。谢重瑾的死虽有些突然,也算情理之中,但谢重珩简直不忍去想谢烁此刻是什么心情。
为给幼子挣来这个可被宽恕、悔过的机会,他几乎倾尽全力。本是毫无悬念能成的事,然而就在他做了所有他能做到的,正满心希望时,他拿命护着的儿子干净利落地自我了断了。
他付出的一切代价都遽然化为了泡影。
谢烁惨白如纸的嘴唇哆嗦着,靠意志和灵药强行撑起的那点精力正如他的希望一般,都随着那寥寥几个字一并消散殆尽,心如死灰,全无半点活人的意气。
他猝然阖上眼,像是连支撑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又在另外三人心惊胆战的目光中慢慢睁开,死死忍着情绪,忍得眼眶猩红,声嗓嘶哑颤抖:“那就,说:孽子瑾,自知,罪愆深重,已,以死,谢罪。”
“恳请容许,仍以,谢氏子弟,之名分,入葬祖茔……烁,至死不忘,大恩。”
魂魄都游离在躯壳之外似的木然说完,这个受了三刀穿胸都没哼过一声的硬汉终究没忍住,眼角沁出两滴泪来。
事已至此,已无法再追问谢重瑾身亡的相关细节,以判断他究竟是真的自尽,抑或是谢烁为保全整个支脉选择了舍弃他,私下默许甚至授意为之,却演了场戏给武定君府看。至少谢重珩做不出这种残忍的事。
眼见不久前还与自己从容笑谈大局的人成了这副样子,他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当下黯然道:“叔父节哀,你已经尽力了。我现在就可以做主答应,回头替叔父转告便是。我伯父不会有异议。”
“叔父且宽心养伤,旁的勿要多思。侄儿就先告退了。”
走出副令府时,四下寂寂,晨曦未至。谢重珩驻足在谢氏府中宽阔的青石驰道旁,眉目与夜色俱沉。
谢重瑾的突然亡故以重病不治终结。虽说家族中清楚内情的屈指可数,毕竟他死得不甚光彩,能保留名分已是格外开恩,故而后事办得极其仓促、简单,次日天没亮就从侧门悄然抬出去落了葬。
谢烁自请刑刀、身受重伤的一应消息则按得滴水不漏,仅有他的三两心腹及谢煜叔侄、谢重琛知晓这个秘密,对外则称病闭关静养。他负责的相关家族事务暂由其庶长子出面,小事代为参与、处置,大事再转达给他。
一场无形的风波算是平稳告一段落,谢重珩只需坐等巫氏的消息,着手自己的布置。只是谢氏府两个最为重要的主事尊长都卧床不起,不免让人满心阴翳。
时日悠悠,光影流转。果如师徒二人所料,水月楼小聚后不久,南疆迅速传出风声:
西大漠人这两年在倾魂境极尽所能地掠夺资源,休养备战完毕,已准备伺机攻伐,再度进入大昭,取道此处直扑中心三境。巫氏旁系被迫调兵遣将,打算与之对战。不知哪里走漏了确凿消息,言说巫氏军满打满算仅只剩下十万兵力,不啻是雪上加霜。
这传言突然且来势汹汹,传得比当初对宫氏勾结叛军的指责更快了数倍。
傻子都知道,这点人马无论如何不可能是西大漠天狼联军的对手。何况边界地带的人尤为熟悉他们的残暴和战斗力,亲眼见过他们比大昭人的腰还粗的手臂。
南疆一时人心惶惶,混如乱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