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他父子二人的立场看,这样做完全没有任何问题。但现在想来,不免有激化冲突之嫌。白氏有任何反应,哪怕只是多跟倾魂的白景年联系了一两次,都会让凤北宸起疑,进而加快动作,加剧力度。”
“另外,不排除谢掌执私下在凤北宸面前……暗示白氏有不臣之心,尽可能保证将矛头引向白氏,以便为我们争取时间。”
谢重珩没做声。兵分两路挑拨双方,又顺应人心将计就计,自然得半点不留痕迹,这的确是谢煜会用的手段。
直到此时都尚算正常的内部博弈,无可厚非。但再往后的事,就隐隐有些颠覆他的认知了。
蹭了蹭他的脸颊,凤曦斟酌片刻,才决定告诉他:“直到越过血蟒峡,谢掌执说出对我身份的推测,我起了怀疑,才想起倾魂之战中最为可疑之处。”
“巫罗突然战死在贝叶城的消息传到永安,当天他就曾问我,若是前方出了最坏的状况,凤北宸一怒之下要开天绝道,我有没有把握能护住你。”
“当时我只是稍觉怪诞。一则,白氏军与天狼联军已经隐然将要决裂。据你的判断,如无意外,平西大军最多再坚持一个月就可反扑。几乎所有人都看好的局势,他如何就能想到会出现极端情形?”
“若这条还能说是未雨绸缪,那么第二条: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他若只当我是区区凡人,如何相信我身在永安,却可以在任何情况下,护住远在千万里外的你?”
“唯一的可能是,他早知我的身份,决心做些什么,故而特意提前向我确认。而这点几乎可以解释过往所有疑团。”
惟其如此,一切才说得通。有这样一个倚仗保护侄子,谢煜自可放开手脚行事,否则,他绝不会有此一问。
谢重珩本想继续说点什么,方将张了张口,又遽然闭了嘴。安静须臾,他却选择了结束这个话题。
倘若平西大军的失败真是有人开了贝叶城的关防,等同于通敌卖国,那绝不是光彩的事。
虽没有任何证据,但就谢重珩所知,目的也好,能力也罢,最有可能的人都是他伯父。然而,这已经完全打碎了谢氏子弟立身处世的底线,也是他最难以接受的一点。
威疆敌德曰武,平定祸乱曰武。安民大虑曰定,克绥邦国曰定。世代浴血守护一境的武将世家掌执,以戍卫疆域的军功敕封武定君之爵,竟私下里干出这种勾当,岂非要颠覆天下人的认知?
谢煜不仅是谢氏府的尊者,更是谢重珩的至亲,长者。不管怎样,他也该为之讳言、矫饰。倾魂之战,灵尘的种种疑问,他都准备亲自向武定君求证。
凤曦知道他忍下的是什么话,因为他自己从血蟒峡开始就生了同样的疑问。
不知怎的,他蓦地就忆起,得知平西大军败退、大致损失人数的当晚,夜深人静时,谢煜提着一盏孤灯踽踽独行,浸没在回廊阴影中,步履蹒跚地前去宗祠的枯朽身影。
那时凤曦只以为,这位曾经的沙场悍将、后来的大昭权臣是忧心谢重珩,祈盼先祖可以护佑他这一支脉唯一的希望。如今细想,却未尝不可以有另一种解释:
他以昭明帝的十几万将士之死,替谢重珣报此深仇,特意去告慰列祖列宗,稍稍洗刷谢氏的奇耻大辱。
安静片刻,凤曦终是慢慢道:“在我看来,谢掌执的所作所为,并不能算错。”
“他纵然有万千手段,但一生大部分时间都被局限在凤北宸绝对掌控下的永安,什么样的智计也无可奈何。这是他的致命劣势,行事就不能受常人的想法约束。”
“再说,居上位者,不可论是非对错,不可论道义慈悲,只看目的与大局。这是到一定层面后必不可少的心术权略。”
“就像永安学宫那道经典的考校题目:惊马曳车冲驰不可止,道中缚十人,侧旁缚一,直行则杀十,绕行则杀一,何如?”①
“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应不应该死,更没有真正完美的答案,只看以什么角度取舍。但不管怎么选,都必然要戕害另一方。”
凤曦倒并非要替谢煜开脱,只是单纯实话实说,想劝慰徒弟罢了:“站在谢掌执的立场,无论从私心还是从形势来说,他都没有第二种选择。”
“有天绝道压着,大昭不管怎样都会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局势。若无谢掌执领着人竭力运作,保住谢氏,情形甚至更糟。他已经做到了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的成就。如果先倒下的是谢氏,你想想现在会是什么局面。”
谢重珩沉默不语,想起从前往生域中,论及凤炎的功过时,墨漆所言。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为了必须达成的目的,总要放弃一些东西,就看孰轻孰重。”
“天地之道,无非平衡。他于此处有多大的功,必然于彼处有更重的过。”
道理谢重珩都明白,可钻了牛角尖时,短时间内却仍是难以转过弯来。
即使他也从未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但如同大多数凡夫俗子一般,再如何阴暗狠厉,心中也总有那么一点净土,供奉着一两个浩然伟光的形象,作为人生的信仰。
原身的父母都是为国捐躯的英|烈,只是毕竟全无印象,谢重珩自幼崇敬的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也无外谢烽和谢煜。相较于大将军,武定君自然更为真实、亲近,近在身边,触手可及。
然而谢烽死在他怀里,谢煜突然彻底崩塌。
何况两人所谈不过冰山一角,剩下更为深层的,谢重珩连凤曦也不愿透露。还有许多事情压在胸腔方寸之地,让他怀疑谢煜这么做的真正缘由。
铁打的江山,流水的帝王。权柄易主朝代更迭,论起来不过都是门户私计。多少无辜之人死于谢煜的种种谋划,究竟是真为了所谓大局,还是仅仅为着一家一姓之利益?
谢重珩只觉心累,任凭凤曦揽着,许久才轻轻一点头:“烁叔也这么说,也许你们是对的。可我还是想等他大好之后,找个合适的时机,亲口问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