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轻描淡写的态度刺激得昭明帝更是怒焰滔天,一双略深的鹰目中已血红一片,厉声道:“赔个不是?你知道你那好父亲都做了什么?岂是你三言两语就能揭过的?!”
谢重珣扶着墙挣扎起身,容色端肃,凌然而答:“臣身在后宫已久,与前朝、家中早不通来往,实不知家父哪里触犯了律令法度,帝君不如明示。”
“但帝君身为一朝帝王,既是在此质问于臣,想必已证据确凿,而非道听途说,私下臆测。”
这话如同一根铁杵,当当正正捣在昭明帝的肺管子上,几乎让他当场炸开。一口恶气不得宣泄,反而被放大数倍再狠狠堵回去,简直堵得人梗塞欲死。
他要有半点证据,反倒不会来找广陵殿君的麻烦。可他偏偏没有!哪怕一分一毫可以指向谢煜的确切线索都没有。
直面帝王这可令百万人头落地的盛怒,谢重珣丝毫不惧,眼神都没起半点波澜。他虽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场责难更是来得猝不及防,但只这么几句话的工夫,他已冷静地推测出了当下的局势。
能让这个惯常玩|弄权术诡计的阴鸷帝王暴怒如斯,必然是他父亲没打算继续隐在幕后,显露了手段。谢煜亲自教导他几十年,父子二人常年配合无间,他哪里会猜不出他父亲背后的用意?
纵然一半脸都高高肿起,口鼻沁血,鬓发凌乱,仅着寝衣,形容可称狼狈,谢重珣依然一派静水流深的姿仪气度,不卑不亢地道:“臣原想着,子承父过,若是将臣磋磨一二就能解决,臣也不是不可以忍受。”
“不过帝君既如此说,臣只好认为,此事恐难善了。愿承帝君雷霆之怒,以死谢罪。但如若帝君意图肆意折辱于臣,臣却不敢再令家族先祖蒙羞。”
“臣虽驽钝,心性智计不及家父万一,真想求个解脱,便纵有天绝道中枢在,也是拦不住臣的。”
从被毁掉的一刻起,谢重珣就将自己当成了死人,现在既已经撕破脸了,自是无所顾忌。人人畏惧的死亡,于他却是逃离地狱的期盼。
“你!”昭明帝愈加怒不可遏,现在却偏偏不能将他如何,一掌拍碎了身侧的多宝格,咬牙厉吼,“你想死?朕偏不让你如愿!”
“朕要你活下去。就算你死了,朕也必将你的魂魄拘在此间,让你眼睁睁看着,你的家族是如何被朕彻底铲除,鸡犬不留;你的族人是如何被打成反贼,叛逆之名著于史册遗臭万年;你最在意的永安那些至亲,包括谢煜和谢重珩,又将如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话毕拂袖而去。回至紫微大殿,昭明帝竟不是首先让太医诊看,而是发疯般地直接掀翻了御案。
洒了满地的奏折文书中,帝王瞪着血红的鹰目,面容扭曲狰狞,状若疯癫,嘶声咆哮:“老匹夫岂敢欺朕辱朕至此!朕,朕要将你整个灵尘斩草除根,诛尽杀绝,为朕的将士们陪葬!”
昭明帝突然罢朝一日,众臣心下惴惴,交头接耳,眼风乱飞,尽都惊疑不定。
毕竟这位虽以酷厉残暴著称,却着实堪称史上少见的勤政之楷模。自从今上开始收拢权柄,无论寒暑病痛,哪怕下猛药强撑、让人扶着上殿,早朝都从未间断过,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当晚听谢烁提起,谢重珩与他讨论一场,同样不知所以,只能猜测应该是前线出了问题。
一晃已是隔日,晚上谢煜一行就该抵达。上午朝会进行到尾声,百官正在讨论接下来的庆功宴和如何整治霜华境、彻底肃清宫氏影响,使军民人等仅奉朝堂号令、遵帝王教化,急报突至。
昭明帝以特殊方式收到的消息延迟两天后,终于通过正常渠道公开。军报一宣,满朝震惊。
逐日惊神阵的威力,朝堂上衮衮诸公几乎都只在史册上看过,不曾亲见。但无论他们信与不信,多少有所了解。
未及中午,谢重珩正揽着“凤曦”批阅文书,幽影来报,谢烁的贴身侍者求见。
离散值差不多还有半日,这个时候他正常应该随侍在主子身边。突然被打发回来,必是有极其重要且紧急的事。
谢重珩紧紧手臂,温声道:“跟我过来一下。”“凤曦”就乖乖被他带着往门口去。
这段相处下来,他算是发现,这人并非真就听不懂人话,单看是不是他想听的,心性跟两三岁的稚童差不多。他第一次提出想要换成自己抱着对方时,妖孽就高兴得不管不顾地一头扎在他胸膛上,差点没将那道深入心脏的伤口再次撞开。
可要是他不想听的,任是说破大天,他也只当没听见。
门口照样隔了架屏风。谢重珩离不开房间,也绝不能将“凤曦”带出去,只能在内侧待着。他拥着人在椅子上坐下,那侍者在门外拢手躬身,将朝堂上发生的事大略告知。
听到逐日惊神阵之名,谢重珩惊震得霍然而起,不想虚弱晕眩,眼前一黑,又跌坐回去。“凤曦”一把将他拖进怀里抱着,他也没有发现。
这个杀阵真正开启时的情形,他亲眼见过两次,恐怕比有些宫氏子弟见得还要多。此番他虽未在场,却可以想见是何其壮观又残忍的大规模粉碎活人的景象。
整条边界上炸开巨大的灵力波动,几乎让人错觉再碎了一层护境结界。地下冲出无数法阵线条,沿城墙飞速攀援而上。是时,唯见蓝光荧荧,遮天蔽日,交织如网,将一座座城池整体包裹其间,成为一个个幽蓝色的光球。
不过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巨网霎时集体收缩、绞紧,刹那一连串轰隆声爆响,震荡天地。
一带城池中的军民人等尽皆命丧其中。破碎的血肉混着尘沙烂瓦,彷如爆裂的烟云般,相继腾空冲起,又轰然自空中崩洒而下。待血雾散去,唯剩污红横溢,断壁残垣。
大军折损多少还有个数,各城中的百姓这次死了几十万还是几百万,却已经没有任何人能说得清。毕竟历来战争中死去的兵将固然不少,平民却永远只会更多,更无人在意。
谢重珩几乎凝固当场,冷汗霎时涔涔而下,湿透薄衫。自从谢煜被任命为主帅以来,所有若有若无的、想过或是没想过的疑虑,一霎时尽数化为实质,砸进脑海中。
若说上次提到的宁松羽父子上位、宁氏做了挡箭牌之事,还可以归结于巧合,这次却无论如何不可能用任何借口搪塞过去。
至此,谢重珩非但确信谢煜“遭袭”是有意为之,且终于知道了他为什么甘冒奇险,也一定要重伤的真正缘由。
不是担心昭明帝借战事进度的由头问责,而是出于对于宫氏的判断,防患于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