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忍气吞声,不敢不回答:“我又不傻。值当一朝帝王花费如此心思去对付的,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绝不可能是什么小虾米,大概率是谢氏的重要人物,甚至是这位继任掌执。”
“无论此行结果如何,至少我作为出面的帮手,算是跟谢氏结定了梁子。纵然今晚我能活着离开这里,一旦帝君对目标人物下手,谢氏武将传承,世家之首,不是任凭揉|捏的软柿子,必然要就此做出反击。”
“他们奈何不了帝君,还收拾不了我区区一个医士么?惹怒了谢氏,我焉有命在?”
不管怎么想,赵院首|都深觉此番吾命休矣。好在他本就满面沟壑,一副苦瓜样,倒也不大看得出来。
神识中那声音“噗嗤”一笑,柔|魅又黏腻:“你倒挺有自知之明。不过人活着都是要死的,过得一天是一天,想那么多干嘛?死到临头再说罢。”话毕,给他下了道指令,“想办法套他的话。”
赵院首哽住。好像有些道理,但怎么听着不是很对劲呢?
敛起心神诊完脉,他捋着长须,一边思索,一边假装不经意地随口道:“谢公子之疾,根在亏耗。听闻令师亦精擅岐黄一道,医术比之下官等人不知高明多少,但为何谢公子竟病弱至此?”
他故意打住话头,等了一会,对方却不接茬,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道:“不知令师是并未替谢公子诊看,还是用药谨慎,温养为主,因而起效需要时间?”
“谢公子切勿多心,下官只是想有个大致判断,以免开出相冲的药。”
谢重珩虚弱微笑着,声如游丝,客气道:“有劳赵院首。实不相瞒,家师说我这乃是心病,药石罔效,非得自己想通了才行。”
“之前也开了些舒心宁神的药,但服了三天都没什么明显作用。我这性子,只恨不能让医士瞧上一眼就见效,哪里受得那些水磨工夫,早就停了。赵院首尽管开就是。”
他信口扯着,赵院首也不知真假,不得已,提笔开了张温补的药方,边写边笑道:“养身固元本就是长期的事,哪里急得来。”
“只是谢公子总这般拖着也不是办法。忧思耗神,郁结于内,案牍劳形,苦累于外,更且气血两亏,容易伤及根本。谢公子年轻有为,栋梁之材,帝君可是关切得紧。”
“下官斗胆,还望请出令师探讨一二,对谢公子的情况多些了解,也好择个最合适的方子,回去才能向帝君复命。”
谢重珩叹了口气,眉目微拧,眼底沉沉,虚弱中更添几分郁郁寡欢之态:“赵院首有所不知。我冥顽不灵,辜负了家师一番好意,伤了他的心,这几日见都不肯见我,我哪里还敢差人去搅扰他。”
“这不,我一急之下才会更严重。赵院首今次想见家师,怕是难了。”
他这番话说得真假莫辨,失落之意更绝不似作伪。赵院首眼中精光一闪,正待说什么,蓦然闭上嘴,匆忙写完最后几笔就告辞离开。
踏出房门,他若有所感地望向另一间亮着灯的正房。
他记得清楚,来时那里门扉紧闭,两人一左一右侍立,冷肃如门神,现下却见房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然大开。
房中矮榻上,素衫皓发铺展重叠,层层堆积如雪。那妖孽男人身骨懒散,迤逦斜倚,单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持着一只杯盏,正漫不经心地自顾往唇边递。
大约是察觉了外间的窥视,他动作一顿,抬起一双雪羽长睫,淡淡落落看过来一眼。
那是真正视亿万性命如一粒尘埃的死寂眼神,独属于神明的漠然。也不见对方有任何动作,房门随即悄无声息地自行阖上,将凡间不可见的绝色容颜与残忍无情俱都关锁其中。
那一瞬间,赵院首几乎错觉自己已然魂飞魄散,身化虚无。直到耳边似有人说了声“贵人当心”,他才惊觉自己两条腿都软如烂泥。若非半山院的侍者扶得及时,怕是早已颜面全无地瘫在地上。
他自是不知,他的躯壳方才做了两大洪荒遗民的战场。那一眼中的威压罡猛而突兀,彷如万千利刃劈面而来,霎时将他身上隐藏的神识硬生生逼离。
猝不及防下,受了这不轻不重的一击,伏渊两眼一黑,柔若无骨地就要往他主子身上倒。昭明帝面无表情地拂袖将他震出去,像是驱飞了什么虫蝇般。
天绝道中枢“啧”了一声,纤长瘦削的身躯瞬间像是水中丝带般凌空飘荡起来,蜿蜒投进了一把椅子:“床笫间恨不能长死在人家身上,提上裤子就一脚踹开,好生无情啊。”
觑见帝王神色不善,他一笑闭嘴,揉着有些发疼的脑袋,疑虑更甚。
赵院首肉|体凡胎,太过强大的力量全然超脱了凡人的知觉,反倒无感。伏渊却能感知出显著而纯粹的洪荒妖息,甚至远比当初飞星原上还要浓烈,确然来自于凤不归无疑。
显而易见,对方今日挖了这个坑,是特意引他前来窥探。
但究竟是本尊在此,意在警告,要他别妄想动谢重珩?还是凤不归眼下其实并不在永安,这只是个高明到他也勘不破的障眼法,想要瞒天过海?
若是前者,不啻于告诉他们,谢煜现下果然没有任何倚仗,可以随便收拾。若是后者,就不怕弄巧成拙,或者他们不管不顾,直接对谢重珩下手,以作试探?
好像哪一种都说不通。伏渊踌躇不决。原以为只要进入武定君府就能查知究竟,哪里想到越查越迷惘。
谢重珩却不清楚他们怎么想,甚至不知道房间外的事。
这段时间,昭明帝对谢氏府的监视必然严密到了极致。只要他确信凤曦并不在永安,就会设法对谢重珩下手。与其等他们想办法行动,不如索性大方一点,请君入瓮。
半妖暗示谢重珩告假配合这一出,自然安排妥当,但没跟他细说相关,想来是不愿让他知晓。幽影也绝不会违背主宰的意愿透露半个字,他也就没有过多打听。
为了让病休显得更有说服力,也是避免挖坑挖得太过明显,同时还有点事情未了,他还得再休一两天,以表示自己确实病得不轻。
次日天色未明,幽影单哉按谢重珩先前的交代,带着批复好的文书,送去副令府上。
彼时谢烁朝服簪缨,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他的幼子谢重瑾站在背后替他捏着肩,时而俯身同他低语一二。恰到好处的力道和节奏让他筋骨通泰,舒服得眼睛都懒洋洋地半眯起来,像一只让人顺好了毛的大猫。
宫中深夜来人的事自然瞒不过谢烁。他随口问了两句,得知确实并无大碍,也没多说什么。
待单哉告退,他正准备喝盏茶就前往帝宫上朝,眼角余光瞥见院门处贴边冒出一个高大的人影。
这会子谢重瑾正靠近了谢烁说话。副令大人原本嘴角含笑,一见了这个影儿,大清早阳光明媚的心情顿时盖了片云翳,脸色都不自觉地略略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