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青年惨淡的面色,凤曦终归是觉得自己的话太过冷硬,有点伤人,心生不忍。
纵然他难以感同身受,至少也明白对方的心情。
离开往生域至今,谢重珩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步步为营,几番出生入死才闯出一条回永安的路,最初也不过是为着救谢煜一家。
然而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兄长遭人毒手困锁深宫。眼看着传送阵已经构画了一大半,用不了一年就能大功告成,他伯父却即将身陷死境。唯有他伯母尚算安稳,但她却本就是不必受谢氏牵连的人。
多年挣扎,尽付东流。回头细想,何其可悲。凤曦都看在眼里,怜之、叹之、疼之。
可他更不能因此就软了心肠。
半妖缓下神色,安抚地将人揽在怀里:“小七,很多事不是单靠武力才能解决。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多年来,凤北宸为什么迟迟不对谢氏府下手?”
“谢掌执能跟他抗衡到现在,还能保大部分族人安然无恙,必然对他有足够的了解,也有足够的手段去钳制他。此番既然知道凤北宸打的什么主意,又岂会任凭宰割?”
“你伯父的心性谋略,可能远超你的想象。你我擅自插手,也许反而会坏了他的安排。”
然而他的安慰并没有任何作用。谢重珩哪里会不清楚,以昭明帝的行事风格,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今次绝不会贸然走这一步。
他伯父这次如此势单力薄,孤军无援,无论有什么样的智计,也几乎不可能逃过一劫。
谢重珩推开他,哑声道:“师尊,当我求你,帮我一把,你想要什么条件都行。”
凤曦想也没想地扬起手,一掌甩过去,几乎就要甩在他脸上。可临到末了,终是极尽克制地停在最后一寸。
他慢慢收了手,素白袍袖下,指尖都在微微颤抖,碧色眼瞳中翻涌起了死死压抑也掩盖不住的冰冷痛怒之色,有些不可置信他刚才听到的话。
除了当年无尽山巅那次,他从未对他的小七愤怒到如此失态过。
房间里有短暂的死寂。
竭力稳住心绪,凤曦才一字字道:“我竟从不知道,你我之间原是可以谈条件的。谢重珩,你说这话非但是在折辱我,也是在折辱你自己。”
“你扪心自问,你有什么可作为交换的?说。”
谢重珩知道自己情急之下伤了凤曦,不仅没理由生气,反而该诚心致歉。
这些年师尊待他可谓倾尽所有,又何曾向他索要过半点回报?他这话说得实在足够混账。
只是事有轻重缓急。谢煜的事尤为重要,且十分紧迫。谢重珩这会方寸大乱,更没心思顾及对方的情绪。
他依然固执道:“我知道我没资格改变你的主意,但他父子二人为我、为家族牺牲到如此地步,我欠他们的太多,做不到无动于衷。”
“倘若我还能离开永安,哪怕再如何危险,我都不会想着要让你来替我承担责任。是我强人所难了,可现在除了你,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求助谁、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一百多年间,半妖几乎是第二次在那双眼中看见如此深浓的乞求之色。他直勾勾盯了许久,弯着唇角微笑起来,碧色眼瞳中森冷如冰。
他们都很清楚,他若是不在永安坐镇,谢重珩很可能会陷入什么样的境地。即使如此,他也毫不犹豫地求自己抛开他而保谢煜。
凤曦知道他心里痛,但谁又来体谅他眼睁睁看着心上之人跌落深渊,明明可以相救却要放手离开的滋味?
说到底,谢煜父子死在凤北宸手上的结局本就是命中注定。从前六世无所变化,今生也无非是循着正常轨迹走下去而已,没理由因为他的插手就一定能逆天改命。
原本凤曦已渐生妄念,以为他在小七心里毕竟是不一样的,多少能占几分重量。却终究,他仍是逃不过被舍弃的宿命诅咒,非但比不上所谓大局,甚至不值当那人替他考虑一二。
纵然再无怨无悔,不求回应,这一刻也不免心寒。
半妖慢慢坐起来,坐直了,语调更散漫:“谢重珩,承蒙你如此高看我。天地自然化育的先天神祇都做不到无所不能,何况我只是个邪术人为创造的半妖,连真正的纯血大妖都不是。”
“你以为凤北宸为什么敢用这招?你和谢煜之间,我只能选一个,但却不能由你来替我决定。你有你想护的人,我却也有我想护的。”
“当初我离开往生域来到大昭,也不过是因为你而已。旁人的死活与我何干?”
一句一句像是重锤,狠狠砸在谢重珩头上,砸得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眼前都仿佛阵阵发黑。
记忆中,他们相识百余年,这是凤曦第二次对他说如此重话,尤甚当年行宫之围前拘禁他时。
凝滞片刻,谢重珩松开了握住对方肩臂的手,起身,踉跄退开两步。他眼神空茫,像是第一次认识他,又像是刚刚想起他原本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