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无需帝王允准,只用上折报备一声就行。果不其然,那内宦话音方落,只听一阵特殊的锋刃交击声自帝宫东侧传来,悠远清越,金戈激昂,响彻永安上空,瞬间令人彷如置身战场中。
这声音虽极为稀有,正常情况下至少数十年才会响起一次,但谢重珩出生至今不到四十年,这已经是第三次传响了。
殿内两人对此都并不陌生。那正是谢氏嫡系大开宗祠、确立继任掌执、谨告先祖的礼乐。
旒珠玉串下,帝王那张本就阴鸷酷厉的面容上,蓦地显出了几分不加掩饰的狠戾杀意。
他默许大司乐用下作手段强纳谢重珣入宫仅只三年多,任是他再如何恣肆妄为,也不能荒唐到连续毁了世家之首的两任继任掌执。
否则,非但难堵天下悠悠众口,更且谢氏护卫整个大昭东部,逼迫太急,难免引发什么变故。
谢煜此举近乎明目张胆地同昭明帝对抗抢人。他敢如此作为,正是算准了此时已经对霜华开战,昭明帝不至于立刻就此翻脸,要竭力为家族争取缓冲余地。
很好。那他就看看,谢重珩,或者说凤不归,究竟决定保谁。
凤北宸心中如何想,凤曦并不能猜到。眼见得徒弟安全离开文德殿,他凝神感知了一下宗祠那边的情形。
宗祠在整个谢氏府的最北端正中,武定君府正后方。
其地背靠山岗,古木环伺,堂前一道借助法阵流淌的溪河。穿过三道并行的白玉拱桥,但见飞檐翘角,大门高阔。门前两侧分矗一座人高的石台,其上各踞一只大型狰兽。
大门之内,铺陈一个可容上千人的广场。主体是黛瓦青砖的奉先殿,幽远深广,庄严肃穆。前殿供奉谢氏先祖牌位,常年香火缭绕。
此处原本最是清幽安静,眼下却聚集了黑压压数百谢氏子弟。众人神色各异,垂目束手,俱都默然不语,见证着奉先大殿中的确立继任掌执仪式,一派肃杀之象。
本该极其隆重、耗时费力的大事,现在就这么突然而迫切地直接简化成了三步:开宗祠祭拜,三言两语宣告完毕,再次祭拜。甚至连正主都没有到场,在诸世家多少万年传承的历史上只怕都是独一份。
凤曦知道谢煜是出于什么考虑。
即使庆功宴上的事他至今不曾知晓半分,更不可能知晓方才文德殿中的情形,但交锋多年,终归对昭明帝有一定的了解。他必定猜得到,以那位的刚愎恣肆和唯我独尊,对谢重珩的心思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就歇了。
事出突然,谢煜已经预料到了自己走后,昭明帝极有可能伺机对侄子下手,一则为尽最大可能保全他这个支脉唯一的希望,二则为安定家族人心,故而临走前才匆忙将继任掌执之事定下。
凤曦并未多加注意,只留心了一下就收回了神识,还有更让人头痛的事等着他。他前所未有地烦躁起来,拧着一对霜雪修眉,竟破天荒地起身,在房间里踱起了步子。
凤北宸这一招简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非但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且刚好打在他的七寸上。他不必想,都知道谢重珩会如何要求他。
无论如何,凤曦也绝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徒弟身陷险境。可若是任凭谢煜去送死,那会是小七一生都解不了的心结。然而他根本没有两头顾全的法子。
同样被那招调虎离山打得愤怒而惶然的还有整个谢氏府。
掌执被迫亲身涉险,此番能不能回来恐怕都两说,永安嫡系诸人也预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他们这样的世家大族,同样不可一日无主,否则内斗就足以耗死他们。尤其是眼下明刀暗箭,危机重重的形势。
事急从权。这几年来,众人也总归对谢重珩有所了解,纵然不是特别服气,也认可他至少能稳住局面。何况现在根本不是自己人争斗的时候,对掌执的决定并无什么异议。
时间太过紧急,简单的仪式完毕,谢煜甚至来不及去议事堂或者澜沧院书房,直接遣散了无关人等,只剩了几个重要子弟在宗祠里,将种种事项一一交代下去。
最后,他单独留下谢烁谈事。
谢烁自然清楚他这一去会面临什么样的险境,听得他那一连串安排,忙而不乱,井然有序,桩桩件件都带着点嘱托后事的意味,似乎早有准备。
尤其是交给自己的事,几乎都分了“回得来”和“否则”两种情况,他心都沉了沉。
差不多谈完时,谢煜道:“阿烁,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你回答愚兄一句:你是否足够可信?”
他是以族兄的身份问这句话,而非掌执。
这话更是问得莫名其妙。若说谢烁方才的不祥之感有八分,现在已陡然成了十二分。
勉强压着心绪,他肃然一拱手:“但凭掌执吩咐,愚弟赴汤蹈火,百死不辞。”
谢煜淡淡道:“倒也不必搭上你。只是切记:若将来有朝一日,需要府中子弟前去接应我,其中一人必须是谢重琛。其余如有毛遂自荐者,由你自行挑一、两个最想去的即可。”
所谓“接应”,是指谢煜还活着,但必定已经身负重伤,情况危急。所需的人都交给谢烁选定,这是将生死都托在他手上了。
他意外又震动,只是听到这个名字,眼神微闪。
谢重琛是他的庶长子。此人谨小慎微,默然无争,十分沉闷不说,且天生缺了感情,跟谁都不太亲近,在永安谢氏中向来没什么存在感,更从未听闻谢煜对他有分毫注意。
却不知此人究竟哪里入了掌执的法眼,竟突然如此看重他,性命攸关的时候都肯信任一把。
“若不然,”武定君一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终究没直说族中有昭明帝的内应之事,而是拿出一封密笺,“就将这信交给阿珩,让他负责处理。他知道怎么做。”
多年相处,谢烁立刻就听懂了,“若不然”,必定是身死他乡之意。
短短几句话间,他心里转了千百个念头,越发惊疑不定,不知掌执此番安排究竟何意,却也只能郑重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