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大司乐治理南区的地方吏员定期会将各种文书档册上呈,其中曾反复提及流民反逆相关,自然也提到了光明道所宣扬的观点:人不分等级,万民生而平等。
这种言论足以蛊惑大多数出身低微之人,包括他流徽。整个后宫能接触此等论调的本就寥寥无几,了解最多者,也非他莫属。若说真有谁会深信不疑,嫌疑最大的当然也是他。
当初的无上恩荣,谁想今日竟成了断绝后路的关键一刀。
但毕竟昭明帝没有拿出实实在在的证据,他不能就这样认了。大司乐伏地叩首,砰然有声:“无规矩不成方圆,人分贵贱,等级严明,是祖制礼法所定,岂能废弃?”
“妾蒙帝君恩赐,如今锦衣玉食,安宁无忧,怎会与贱|民同流合污,听信那些无君无父的反逆之言?”
昭明帝冷笑道:“若论出身贵贱,想来你尚未忘本。你是否要告诉朕,你从无怨怒?需要朕提醒你的生平吗?”
大司乐呼吸都凝滞了一小会。
真要细究起来,他的一生实在算不得好过。
从前,父亲护主而死,母亲悲恸早亡,生为家臣,关锁一隅,无人相护,历经坎坷。与心上人不得表露衷肠,生生离散。被徐家家主觊觎,威逼磋磨。
后来,昔日情人视他为棋子,横加欺骗利用,亲自布局,将他献与暴君。帝王强占,圈禁深宫,男妃恶名,万世流传,苟且求生,身作鹰犬……
种种苦痛,尽数源于大司乐与所遇之人无法逾越的巨大地位差距。那些都非他所愿,他挣扎半生,却没有任何选择、反抗的余地。
他骨子里就刚烈偏执,无论爱恨都可舍出一切。即使后来荣宠无双,可旧时仇恨只会越来越深,绝不因时光和那点无谓的帝王恩泽而淡化分毫。
对过往经历怨恨难消,对身份悬殊意气难平,跟了大司乐几年的三两心腹多少会有所察觉,可那些人本就是帝王给他的。这一点,正是他们的供词,白纸黑字记录在案。
大司乐如今虽是昭明帝面前的红人,但有鉴于此,他信奉光明道的事不论真假,至少有了足够充分的动机。
他兀自飞速转着念头,仓促之间却无从破局,只能惨然辩解:“妾冤枉!定然是从前暗算妾的人未能得逞,便故意栽赃诬陷。求帝君为妾做主!”
这些年来,大司乐以“奸妃”的身份多方出头、筹划,帮着帝王对付世家。他们视他为眼中钉,几番遣了死士入宫暗算。
此时情急,也只能试图将矛头先引到这一点上。
昭明帝森森厉叱:“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对世家、对朕这些大权在握之人的恨?”
“既是痛恨当初朕以权势强迫于你,大可一死明志。却要一边留在宫里,享尽尊崇恩荣,一边暗生怨怼,多年不肯放下,以致包藏祸心。当了女|表|子,就别想还要立牌坊!”
“你对朕与世家的事尤为上心,不惜甘为马前卒,让朕当真以为你忠君勤事,死而无惧。其中果然有几分是真心为朕打算?又有几分是借朕之手报你一己私仇?更有几分是协助光明逆贼,意图让朕跟世家拼个两败俱伤?其心可诛!”
大司乐面无人色,突如其来的巨大惊惶后,终于理出一点头绪。
他尽心竭力针对世家,连遭暗杀都不曾退缩,昭明帝从前纵然习惯性地有些怀疑,且从没打消过,因并未发现他有旁的异常,倒还不至于真就疑心了他。
但此事一出,那些行径却绝不单单是一句深宫之人邀宠就能解释的。照大司乐对帝王的了解,若说方才种种尚算捕风捉影,这点几乎可算铁证了。
他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掉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陷阱。哪有什么真正的线索,他根本就是被人陷害。
布局者做得十分之高明,不着痕迹地将事情捅到昭明帝面前。但那“线索”控制得恰到好处,极其隐蔽,仿佛真是大司乐自己行事不密,不慎暴|露出几不可察的一点,又急迫地竭力隐藏。
惟其如此,才越发令昭明帝这样多疑善忌的帝王怀疑。
其人思虑周全,非但严密到全方位堵死了大司乐所有辩解的由头,竟连帝王的性情与心思都摸了个七八成,全然将之引导向他想要的方向。
何况,此事爆出来的时机也拿捏得十分巧妙,正掐在昭明帝集中所有心思和精力,即将对付宫氏,同时设法给谢氏做局之际。
即使帝王想过其中别有玄机,这等关键时候,他却绝对不会冒险,在身边留着一个可能跟逆贼有关的隐患,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
整个帝宫里能有这等智计、手段的,非广陵殿君和有悔真人莫属。
会是谢重珣下的手吗?
但他自入宫后深居简出,镇日自我封禁在居所中,若非帝王传召,几乎从不外出,仿佛早已万念俱灰,行尸走肉。他如何清楚内外种种形势?又如何得知自己一定与光明道有牵连?
事已至此,大司乐也顾不得自己丝毫没有证据,颤声道:“广陵殿君!是他,他与妾有深仇大恨,一定是他陷害妾……”